一零三）算前言 总轻负
南薰殿外没有守门侍卫，只有方颍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一脸疲弱。他察觉到有人走近，便睁眼一看，连忙请礼：「这幺晚了，奴才还纳闷是谁呢！原来是娘娘。」
我微笑道：「这幺晚了还要值班伺候，真是辛苦公公了。」方颍耍手说：「比起皇上连日连夜忙于政事，奴才这样哪能称得上辛苦？」
「方颍添茶！」殿中传来李康的唤叫声，方颍听到是马上转身準备走进去。我却阻挠他：「公公休息一下，添茶这些小事还是让我来吧！」方颍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便满脸笑容把路让来请我进去。我把雅馨留在殿外，独自踏了进去。
已经久未踏进南薰殿了，这裏一切的陈列和布置明明未曾有变，却让我有种陌生的感觉，一切似是变了。我悄悄替李康换上一杯菊花人参茶，又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作声。李康也没有抬头，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皱着眉骂道：「方颍你是怎幺回事？朕让你添茶，你给朕喝了些甚幺？」说着，便怒冲冲抬头往我看，却是瞬间成了一脸错愕。
我温文道：「皇上通宵夜阅奏章，熬夜劳神，不宜再喝浓茶。菊花人参茶清肝明目、滋阴补气，于皇上身体有益。」
李康静静地看了我一下，便别过脸淡淡然说：「都这幺晚了，为何还来？也不先通传一声。」我淡笑：「皇上埋首专注于政务上，臣妾怎幺好打扰呢？」
他转头往我髮髻上一看，当下呆住了：「妳还在戴这枝红梅簪子？」我伸手摸摸髮髻上的红梅簪：「对臣妾而言，皇上送的东西全都很重要，臣妾每件都十分珍惜。」说完，又低头伸手摸摸腰间的梅花白玉珮。
「一枝红梅绕指柔，相思情愁何曾休？」我把头抬起来，眼眶的一丝晶莹却欲流不流，停在眼眸处蕩漾不断。李康的眼光，正好就在此刻与我重叠起来。
他霍然站起来，一下把我拥入怀中。他的手按在我背上，温度徐徐传至我身上。「不要再跟朕置气了！回来朕身边吧！」我没有说话，只把头靠在他的肩膊上，双手轻轻环扣着他的背。这个久违的拥抱依旧温暖如春，我心中的感觉却複杂无比。
次日在仪元殿醒来，李康已不在殿中。我把雅馨叫进来伺候梳洗，却见兰儿也一併进内，道：「娘娘醒了！奴婢把衣服拿来了，娘娘先到浴堂殿沐浴吧！」
「不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去凤阳宫请安。」我摇头道。兰儿却说：「今日上朝前，皇上已让皇后免了娘娘的请安，娘娘不用去凤阳宫早会了。」
我抬头看看雅馨，才对兰儿道： 「好的，那就去浴堂殿吧！」
浴堂殿乃上殿专用泡汤之处，除了帝后与太后、太妃，其余非获准许之人，一律不得内进。按惯例，侍寝后的妃嫔都会获李康赐泡汤泉，我自然也不例外。从前我得李康宠爱，他便特许我随时进出浴堂殿，我却厌它离关雎宫太远，从来也不热衷到浴堂殿去。今日，我也算是头几次到来。
兰儿把手泡进泉水池中，道：「奴婢听那些老宫女说，浴堂殿的泉水有洁白肌肤的供效。淑贵太妃之所以能保养得宜，也是因为常常泡汤。」
我别过脸看她，向她开玩笑：「是吗？既然如此，妳要不要趁现在没人，下来一起泡浴？」她马上耍手：「当然不要！若让雍妃知道，娘娘又要被针对了。奴婢在这裏泡泡手就心满意足啦！待会儿回去，奴婢还能向兰芝和颂灵炫耀呢！」
自从被杜依淳当众打过后，兰儿是经一事、长一智，也开始学会收敛，与颂灵的关係更是渐渐变好，我自然乐意见到如此。如今回想起来，或许我这次失势，也不完全是件坏事。
这天，我依旧在南薰殿陪着李康。他见我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中书卷，便好奇问：「藏经阁的书都快被妳翻遍了，还有甚幺书能让妳如此着迷？」说毕便把笔放下，看看我手上的书卷道：「又是《玉台新咏》的《孔雀东南飞》？妳不是已经看过很多遍吗？」
「好书是值得一看再看的。皇上何尝不是把《贞观政要》看过不下十遍吗？」我把书卷翻转放在桌上，为李康倒了杯茶。
他伸手接过，并道：「《贞观政要》记载的，乃昔日唐太宗与臣下之政论。朕常看是要以古为镜，择善而从，学习当一个好君主。朕倒是想知道，《玉台新咏》此等情爱艳歌，到底有甚幺好让妳学习的？」
我抿嘴而笑： 「皇上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自然心繫朝政之事。然而嫣儿只是区区后宫女子，目光自然不及皇上广阔。皇上可知道对女子而言，爱情就是一切，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能与深爱的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康暖暖一笑，握起我的手道：「依嫣儿之言，妳如今岂非已成为天下间，最让人羡慕的女子？」此刻，李康的笑容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我已许久未见到他如此真诚灿烂地笑过了，我要好好这一刻。因为我不知道，这会否是最后一次。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雅馨向步舆上的我看，道：「娘娘在背《孔雀东南飞》？」
我握着书卷点头说：「这本《玉台新咏》，我不下读了七、八遍。知道为何在这七百六十九篇诗中，我独爱《孔雀东南飞》？」
「娘娘说过，很喜欢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故事。他们虽然无法做到白头偕老，却对彼此坚贞不二、相爱相知。微臣认为冲冲一生中，若能得如此一心人，死而无憾。」
原来就连雅馨也记得，我不禁暗自苦笑。《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对李康说过了。我曾经傻傻地问李康：「如果我投水自尽，康哥哥也会像焦仲卿那样为我殉情吗？」
康哥哥当然是责骂我不知忌讳、胡说八道，却又说了一番让我感动不已的话：「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那时候，他曾说过愿意为我死。但到了今天，他却连我喜欢《孔雀东南飞》这故事的原因也忘了。不管当天的话说得再动听也好，一但他忘了，那我也只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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