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105

    那女子温婉脸庞上,青黑狰狞、利齿突出的鬼面一闪即逝,纵使陆升身经百战,一时也觉后背生寒,他握紧悬壶剑柄,又上前两步,厉声喝道:“诃梨帝母,当年你企图染指谢瑢,被我二人合力击杀,短短十五年,是何方神圣有大神通,能将你复活?”

    诃梨帝母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怀中襁褓里露出的孩童鬼面,柔声道:“我乃鬼子母神,不死不灭,当年被女青遗留的宝物击破法身,也无非是睡上数百年罢了。如今提前醒转……自然是蒙我佛如来召唤。”

    诃梨帝母口中的如来,自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药师佛座下有十二护法天,诃梨帝母正是护法之一,另有十二药叉大将,那燕子精所见的招杜罗、安底罗便为其中之二。

    那女子又叹道:“虽然得蒙我佛慈悲,降下甘露复苏,却委实太过仓促,十二护法、十二药叉一时间难以齐集,人手捉襟见肘,连我也身负数职,连番奔波,又要声东击西、又要各个击破……至今也不能饱餐一顿,当真辛苦。”

    陆升听她柔声抱怨,一时间又皱起眉来。

    诃梨帝母眼波一转,落在陆升面上,柔柔笑出声来,“陆公子,你猜我为何偏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底细坦诚相告于你?”

    陆升道:“诃梨帝母自然是笃定了死人不会泄密。”

    诃梨帝母笑容可掬,连连点头道:“到底是瑢哥儿看上的人,心思剔透,我真喜欢。”

    喜欢二字甫一出口,黑色袍袖一翻,那女子已经伸出右手,朝着陆升抓来。

    白皙的纤纤玉指在中途便骤然暴涨,化为一人高的漆黑巨大鬼手,仿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陆升早有预备,拔剑相迎,朝那鬼手食、中两指间斩劈而下,不料鬼手却顺着剑势方向飞快裂开,一分为二化作两只小了一半的鬼手,一左一右往他手臂抓去。

    陆升足下发力,一跃而起堪堪避开鬼手抓握,挽了个剑花反手劈下,将其中一条连接鬼手的黑气斩断。一剑斩下时,只觉好似砍在了藤蔓上,他心中微有所察,剑势却愈发凌厉迅捷,仿佛连成一片银光璀璨的长河,将鬼手尽数绞得粉碎,绿色汁液犹如雨点般洒了满地。

    诃梨帝母痛极哀嚎,恢复原形的右手伤痕累累、血肉外翻,无数浓绿汁液顺着伤口涌出、滴落,她狠狠瞪着陆升,厉声冷笑道:“有长进,果然留你不得了!”她突然扬起手,将襁褓往陆升用力投掷了过去。

    那襁褓在半空骤然展开,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鬼面婴孩,黑面如石雕,四肢干枯如柴,青白獠牙外翻,一双圆凸鬼眼死气沉沉,被盯住时令人心底生寒,襁褓则化作那鬼孩身后一对蝠翼,一扇便阴风大作、鬼哭狼嚎。

    诃梨帝母小心握着残缺的右手,柔声道:“好孩子,这年轻人气血纯正,是大补之物,娘亲让给你吃了。”

    那小鬼吱吱乱叫,手足都形如鸟爪,长满锋锐尖刺,自半空挥舞利爪,往陆升俯冲而下。陆升悬壶在手,丝毫不惧,一剑自下而上斜斜一撩,朝那小鬼手臂划去。

    不料那小鬼灵活机变都远胜其母,凌空一个鹞子翻身闪躲开,腾身在半空,随即再度尖啸俯冲,去势如电,一爪狠狠抓了下来。陆升剑招变换不及,闪躲又迟了一步,额角被抓破一道深痕,顿时火热剧痛炸裂开来,鲜血淋漓流了满脸,视野里血红成片。

    陆升忙抹了抹满脸鲜血,急急往后撤退了几步。

    那小鬼发出一声得意尖啸,落回诃梨帝母肩头,一根根吮舔沾了鲜血的利爪,那女子却皱眉道:“傻孩子,此时应当乘胜追击。”

    话音未落,她再度抓着那小鬼朝陆升扔了过来,那小鬼借着这一投之力趁势扇动双翼,宛若化身一柄雷厉风行的利箭,风驰电掣往陆升扑去。

    然而陆升得了喘息之机,只腾身而起,侧身抬腿,鹿皮靴宛若炮弹一般弹出袍角,好似钢铁相撞,把那小鬼狠狠踢得横飞远处,将农家泥砖墙撞得开裂掉落。

    诃梨帝母惊怒焦急,发出一声刺耳尖啸,连续撞门的鸟群分出三分之一,一面发出啊啊的刺耳鸣叫声,一面脱离大军,形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往陆升当头席卷而来,若是围上了,纵使他有悬壶在手,也难逃群鸟噬体而亡的下场。

    然而在诃梨帝母势在必得的笑容里,陆升却只是从容一笑,道:“赶上了。”

    他取出一枚刻着独腿仙鹤的墨玉佩,手指发力折为两段,顿时一道拳头大的赤红烈焰冲天而起,骤然炸裂四散开来。

    鸦群先是察觉到那火焰中磅礴煞气,竟比悬壶尤胜几分,惊得四散逃离,然而旋即却又发现那火焰段位虽高,蕴含的力量却十分微弱,一炸便只剩些微弱火星散落,不足为惧。

    诃梨帝母亦是先惊后喜,嗤笑道:“我当是什么神仙圣物,原来是苟延残喘的四圣兽之一,当年毕方为黄帝车前御驾,何等威严,如今却只剩一点寥落火星,不免令人唏嘘。陆公子,你莫非失心疯了,竟妄想靠这点小玩意保命不成?”

    鸦群已扑至眼前,呈现将那青年渐渐包围之势,陆升神色沉静,手起剑落,撩剑时黑羽乱飞,落剑时鲜血四溅,将嘈杂纷乱的鸦群反复打散,一面冷静道:“岂不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话音才落,村庄东北角、西南角、东南角、西北角,各燃起了熊熊火光,将火中木材烧得哔哔啵啵作响,时不时爆裂出火花,随着热气袅袅升空,仿佛无数金红色星芒在半空飞舞闪烁。

    诃梨帝母面上的疑惑眨眼就成了惊怒,厉声道:“陆升!你好卑鄙!”

    漫天未成形的鬼车也仿佛知晓大限将至,再顾不得攻击,四散飞舞,啊啊地吱呀乱叫,却眨眼就化成团团火焰,烧得只剩几缕青烟,被夜风一卷,立时无影无踪。

    自鸦群起火、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到火灭烟消,不留半丝痕迹,不过只耗了短短几息功夫。

    那小鬼身上也腾起了火焰,又痛又怕,哭得撕心裂肺,全不似人声,诃梨帝母全身起火,秀美面容也被火光吞没,却仍是嘶哑吼道:“陆升!陆升!你好——狠哪——”

    那人形火焰往陆升扑过来,陆升只侧身避开,又一剑刺入背心,一搅一抽,将那鬼子母神后背切开了狰狞巨大的伤口,伤口里涌出绿色汁液,竟遇火则燃,烧得愈发旺盛。

    “呀啊——吾儿——可恨——!!”那人形嘶鸣声刺得耳膜刺痛,悲怆莫名。漫天鸟群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丝痕迹,就连那鬼婴也只剩一点难辨形骸的残渣,这鬼子母神要被烧得神魂俱灭,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陆升冷静注视那鬼神挣扎,目光中无喜无悲,只冷声道:“诃梨帝母为何偏偏选择了三河庄,我先不明白,待见了村外石榴树林才懂了。你以石榴作为供奉,自然也能依托石榴树,强夺生机,化为鬼车——”

    是以他命部下将三河庄周围石榴林尽数砍伐,堆积后淋上桐油点燃烧毁。深冬时节树木干枯,又以桐油为引,再加毕方一点上古神火相助,轻易就将堆在四个死角之位的石榴树点燃,烧成了冲天烈焰。

    诃梨帝母被烧得不成人形,匍匐在地上挣扎嘶吼,焦臭味催人作呕,喉咙里沉沉吐声,与禽兽相差无几。白统领等人举着同样以石榴枝扎成的火把匆匆赶了来,因灭了那庞然鸟群而振奋的神色,又因见了这烧灼的人形而有些暗淡,敬畏道:“这是……这是……鬼子母神?”

    陆升道:“异域邪灵罢了。”

    他垂目打量,又叹道:“纵使你作恶多端,合该多受折磨……罢了,只怪我心软,早做个了断罢。”

    他上前两步,待要举起悬壶斩断奄奄一息的鬼子母神头颅,一个青年嗓音却突然阻止了他,那人急急唤道:“陆升,剑下留人!”

    随即一阵骤雨毫无预兆突降,仿佛云端有人拿着瓢泼一般,众人猝不及防,被淋得衣衫湿透,森寒刺骨,村外和诃梨帝母身上的火焰,竟也被尽数浇熄了。

    陆升的脸色却比寒冬浸透的湿衣更加冰冷,犹若冻结的视线落在来人脸上,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

    第117章 帝陵动(十)

    不知何时出现在路上的一列人手,为首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袭青黑僧袍,他徐徐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堂堂面貌,和煦笑道:“原以为进京之后才能重逢,不想今日就遇见了,当真是意外之喜。西域一别,你气色倒是愈发好了,陆抱阳。”

    陆升道:“还未曾恭贺宗主荣膺大统。”

    那男子含笑道:“抱阳,你受命回京时,不巧适逢鄙宗内出了点变故,是以不及相送,每每忆及此事,总令我抱憾,如今总算见到你了。”

    陆升道:“日光宗主言重了,不过,我倒有一事正要请教宗主。”

    那男子正是日光,仍是笑容柔和应道:“抱阳尽管问。”

    跟在日光身后的数人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一人白衣雪发、容色冷峻;一人朱衣赤发,身材高壮。那白衣白发之人越众而出,手中提着一个朱漆木桶,正要自桶中舀一勺水,淋在痛楚呻吟的诃梨帝母身上。

    陆升眼神一冷,悬壶一举,剑尖寒气森森对准了来人,仿佛毒蛇蓄势待发,阻住他接下来的行动,一面冷声道:“敢问宗主治下,究竟是那揭罗宗,还是净业宗?”

    诃梨帝母焦黑得不成人形,却仍在低声呻吟,喘息道:“救……命……”

    那白衣人许是见同僚受苦,眉头微蹙,却又慑于陆升所胁,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望着陆升的眼神中杀意渐浓。

    日光却连笑容也不曾减少丝毫,只抬手示意,那白衣人连同其余随从一道退了开去,他缓缓走近陆升,颔首道:“阴阳和合、正邪相扶,所以天道平衡。陆抱阳,那揭罗宗与净业宗,原也是表里为辅,难分彼此。”

    那僧人与陆升愈发冰冷的目光对视少顷,突然苦笑起来,又朝陆升靠近几步,压低了嗓音道:“此乃我宗门至高机密,我亦被蒙蔽二十六年,直至继任宗主之位后,才得以知晓内情——陆抱阳,命也运也,造化弄人,我委实是……不得已。”

    陆升却往后退开,冷淡道:“狼烟四起、家园覆灭,故而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是不得已;天灾**、饿殍千里,是以挣扎求生、易子而食,也是不得已。然则手握权柄,仍于一念之间兴兵犯境,令得城倾人亡、生灵涂炭,千万无辜百姓丧命,这绝非不得已、亦非别无选择,不过是——”

    他话音未落,手中却剑光一闪,竟将诃梨帝母的头颅生生切了下来,呻吟声戛然而止。

    陆升骤然发难,竟连近在咫尺的日光也不及营救,眼见同僚丧命,净业宗一行人顿时哗然出声,那白衣人面色森寒,红衣人则勃然大怒,一把握住背在身后的厚重大剑,只等日光一声令下,就要朝陆升当头劈斩而下,一面怒喝道:“狂贼放肆!”

    日光却只略略作了个制止的手势,笑容消散,目光愈发幽深沉凝,自诃梨帝母尸身缓缓扫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升这才续道:“——不过是权衡之后、刻意为之,委屈给谁看?”

    日光阖眼叹道:“她本就是强行醒转,被你破了功法,再无力一战,何必非要赶尽杀绝?陆升,你何时变得这般心硬……难得欢喜圣尊看上个结缘童子,到底是空欢喜了。”

    陆升只觉怀中藏着的一截枯藤有千钧重,森寒无比,冻得他心底毫无一丝热气。他奉命率大军前往西域,所为的正是与那揭罗宗联手退敌。如今那揭罗宗公然谋逆,陆升满腔期望尽成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得将悬壶一甩,几滴浓绿汁液溅落在地,发出烧灼般的声响,将地面腐蚀出小小的黑色痕迹,他视线落在那痕迹上,并不在意日光满腔遗憾,反倒冷然问道:“你既同净业宗同流合污,与我大晋为敌,为何如今却大摇大摆深入敌后,真当我大晋无人不成?”

    日光缓缓睁开双眼,柔声道:“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若你肯应承与圣尊结缘,入我宗门,随我离开这多事之地,自然再好不过。”

    陆升冷冷哼笑出声,抬起头来,望向日光的眼神中满是讥诮,竟同谢瑢有几分相似:“蛮夷之邦,也配痴心妄想?”

    黑沉沉夜色中人群攒动,火把骤然亮起一片,弓兵自房顶现身、步兵手持刀枪剑戟,将这小小一片空地团团包围。更远处则是司马愈同谢宵并肩而立,笑意不再,肃容看向场中,只等时机一到,就将这数名贼子当场斩杀。

    日光含笑道:“既然如此,倒是可惜了。安底罗、招杜罗,召请鬼叶上师。”

    陆升才听到鬼叶二字,瞳孔骤然收缩,然而红发招杜罗早已迫不及待,日光令下声未歇,他已经勃然大喝出声,厚重大剑带起凛冽劲风,犹如咆哮巨龙横扫而来,遇墙墙倾、遇树树折,一路披靡。陆升才勉强挡了一挡,就被劲风抛得撞在半截石墙上,顿时胸口血气翻涌,自喉头涌出,化作鲜血喷得胸口染红。

    其余僧众如炮弹弹射四处,同羽林军混战起来,正中唯有安底罗与日光在原地不动,日光两手合十,手臂间松松环着禅杖,口唇开阖,正快速念诵经文。安底罗却将手里的桶高悬到头顶,将浓绿汁液当头倾倒下来,随后带着满身汁液,盘坐原地,亦是两手合十,虔诚诵经。

    绿色汁液顺着安底罗面颊身躯缓缓流淌,渗入身下的地面,随着诵经竟越淌越多、越流越快,竟连他整个人都轮廓不存、化为了绿汁。

    陆升直觉不妙,又听飞羽急急喝道:“拦住他!经文完时,有大祸临头!”

    陆升强忍闷痛,提剑迫近,却被一名通身黑衣的陌生僧人拦住,他手持一柄挂满垂环的镔铁禅杖,只略略一震手腕,垂环互相碰撞,清脆乱响,竟震得人心神昏乱、脑中胀痛不已。

    陆升靠近不得,心急如焚,只得大声道:“放箭!”

    谢宵转头看向司马愈,司马愈却深深皱眉,低声道:“此时放箭……恐怕伤了陆升……”

    陆升见弓兵全无动静,往四周一看,他与日光、安底罗只有五步之遥,便明白了司马愈的顾虑,扬声又喝道:“莫要管我,快放箭!”

    他催得声色俱厉,谢宵亦是从旁道:“若再犹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司马愈只得叹气,下令道:“放箭。”

    刹那间白羽箭犹若蝗虫蔽空,密密麻麻射向场中,说时迟那时快,日光却两手紧握禅杖,大喝一声如雷云震空,白羽箭便如遭遇狂风,竟以比来势更猛烈的力道反弹回去,弓兵闪躲不及,纷纷中箭倒了大片。

    安底罗早已融尽,不见了踪影,原地只剩下染得脏绿不堪的僧衣,刹那间,染满绿汁的泥地开裂,一根两人合围粗的绿藤猛地冲出地面,带起成片泥雨如注。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土地开裂的隆隆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数不尽的绿藤接连冲出了地面,如上古猛兽,妖邪怪异,朝着地面活物扑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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