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天地倾覆,尽化血腥炼狱。
令狐飞羽在第一条藤蔓现身时便不顾左右羽林卫视线,恢复了原型,双翼一扇朝陆升冲去,将他捞在了后背,随后朝着头顶夜空疾冲而上。那绿藤好似根根绿色的利箭破空,发出呼啸撕裂之声,在其后穷追不舍。
变生肘腋,又太过匪夷所思,陆升只得牢牢抓紧那绿头鸭的羽毛,回过头时,只见藤蔓纠结蠕动,血腥满地,哀嚎遍野,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随着藤枝起伏,又被卷紧撕裂,成了那妖藤的养分。
陆升恍惚间仿佛见到司马愈的头颅滚了一滚,没入藤蔓之中不见踪影,原本风流倜傥的轻佻笑容不见踪影,只剩满目骇然惊恐,不可置信,将那张俊颜扭曲得狰狞青黑,不堪入目。
一根绿藤呼啸袭来,陆升反手一剑挑开,另一根绿藤紧追而至,陆升险险避开,肩头却被扎了个对穿,剧痛时第三根、第四根……数不清的绿藤铺天盖地追杀而来。陆升勉力反击,令狐飞羽自然也受了多次重创,仰头发出一声凄厉悲鸣,愈加奋力扇动双翼,飞得快逾闪电。
陆升只觉狂风如刀割在肌肤上,几乎睁不开双眼,与绿藤缠斗时,衣衫扯破,那截枯藤也落了下去,掉在绿藤根部,不见踪影。
半空中羽毛飞散、鲜血挥洒,令狐飞羽全身被扎了数不清的血洞,逃速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被绿藤织成的天罗地网席卷其中。
绿藤随即却撞在半空,再难以寸进,碰撞之处,隐约有紫芒频闪,竟好似无形无质的光墙将绿藤阻拦在外,只容那一鸭一人通过。
日光右手持禅杖,左手单手作礼,足下绿藤犹如一头巨蟒高昂头颅,稳稳托着他立于寒风凛冽的高空,黛青僧袍袍角猎猎飞舞,好似黑日凌空一般。
他望向虚空之中,令狐飞羽已恢复原形大小,被一只灰毛细犬如猎物般叼住双翅,垂头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陆升却被一个身着古朴姜黄深衣的年轻人所搀扶,透过满脸鲜血,仍是坚定冰冷地瞪着他。
日光皱眉道:“阁下是何方神圣,擅自插手凡间事,非神仙本分。”
那年轻人自然就是紫印,只含笑道:“我何时插手了?不过凑巧遇上了,也算是缘分一场。大师何不高抬贵手,放这位军爷一马?”
日光垂目道:“退一步是无尽深渊、放一马则万劫不复,贫僧不敢放。”
随即手腕一震,禅杖鸣动,更多藤条如毒蛇抬起头来,往那无色无形的壁障接连冲撞而去,紫芒闪烁,仿若连成了一面光幕。
紫印只得叹道:“澡雪。”
那灰毛细犬忙将飞羽往背后一甩,嗷嗷叫了几声,两只前爪在虚空中奋力挖了起来。
待紫芒炸裂,浪涛般的藤条杀到时,陆升与紫印已不见了踪影。失去目标的绿藤缓缓扭动尖梢,茫然四处摇摆。
日光沉下脸色,转头看向了建邺方向,禅杖笔直指向前方,喝道:“攻!”
藤条彼此纠缠,仿佛化作一头通天彻地的绿色巨兽,翻开大地土壤,宛若破开层层泥浪,往大晋都城逼近。
若是凭空往下远眺,则可以见到并非仅此一处,距离建邺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头巨兽正迫近而来。
台城之中,司马靖眉头深锁,守在仍旧沉睡不醒的谢瑢身旁。一名中年道人手捧漆盒,匆匆赶往观天台,小心翼翼将漆盒奉给了葛洪。
葛洪自盒中取出巴掌大的玄色龙龟,按在八卦阵图当中,一面肃容念诵经文,一面取了细长银针,扎进那龙龟四肢、头颅之中。
刹那间,台城上空一道金色光芒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渐渐化作八边的龟甲形状,将台城笼罩在金色纹路形成的光幕内。
然而台城之外,天崩地裂。
有无数细小藤蔓四处突袭民居,遇活人则群起而攻之,吞噬血肉、疯狂孳生,大晋无论边关、都城,尽皆沦陷,只见哀鸿遍野、百姓哭声震天。
雁回山下,卫苏仍在浴血奋战,气息沉重,眼见得就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周围,弟子、亲随先一步力战而亡,血肉尽被吞噬,尸骨无存。
平郎郡外,无头卫全军覆没。在一间外墙爬满藤条、暗无天日的石室当中,侯彦半个身躯血肉模糊,靠在虞姬怀中,突然畅快笑道:“这小子执念倒深,我要先行一步了。”
虞姬容色平静,只轻轻抚摸他面容,柔和笑道:“妾身稍后就到,必不叫大王久候。”
那少年轻轻叹息,沉声道:“只可惜我神州百万山河,要落入邪魔之手。”
虞姬柔声道:“后人的江山,留给后人守护,大王何必多虑。”
那少年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低声唤道:“虞姬。”
虞姬应道:“妾身在。”
那少年又饱含情意唤了一声:“虞姬。”
虞姬那绝色娇艳的容颜上,缓缓划过晶莹剔透的泪珠,却仍是笑得温婉柔和,水一般应道:“妾身在。”
然而那少年沉稳神色渐渐隐去消散,最终恢复成了十三岁孩童原本的烂漫稚嫩,低声呻吟起来,“疼……爹、娘……”
藤蔓一丝一毫撬开了石室缝隙,朝里奋力挤压,坚固石墙受不住力,发出刺耳声响缓缓裂开。
石块开裂声中,伴随着少年虚弱无力的啜泣,“陆大哥……救我……”
深不可测的地底,有一颗足有三人高的绿色圆球,无数根系自球体开始蔓延,最终冲破地面,便化为了横行的绿藤。鬼叶安坐其中,皮肤已成了幽绿色,正合掌虔诚吟诵经文。
一段经文完毕,鬼叶缓缓仰起头。
透过无数藤蔓,他倾听到神州之上生灵濒死悲鸣,挣扎怒号,不禁露出了明朗笑容来。任凭有万千钟鼓琴瑟,名师汇聚,也奏不出此刻这悲怆雄壮、走投无路的动人乐韵。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这乐韵之中,隐隐有人声嘶力竭,泣血般唱道:“魔道昌,人道亡。我佛慈悲,普渡慈航。”
第118章 帝陵动(十一)
陆升骤然惊醒时,佘青柳带着手下,正为他包扎伤口。他猛坐起来,往四周一看,便明白过来,此刻已经置身于大王庄中了。
他顾不得全身伤口火辣辣疼痛,一把抓住了正站在床铺边上,踮着脚为他伤口滴草药汁的黑兔,匆匆道:“涂白还是涂娇?劳烦带我取那件东西。”
那黑兔在他手中挣扎:“我是、是涂白,大人莫急、莫急,我这就为大人带路。”
陆升顾不得佘青柳阻拦,草草将伤口裹一裹,便下了床跟那黑兔一路行去。紫印原本守在屋外,见状便上前搀扶他,一面叹道:“好不容易忍到今日,再过几日那黄帝就撑不住了……眼下又是何苦?”
陆升谢过他好意,只道:“只怪我优柔寡断,未曾早下决心……但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到了藏宝库房之外,涂白与紫印皆止了步,陆升便独自大步迈入,却见那木盒前,一名年轻男子银白色华服锦衣,长身玉立,容颜清冷高华,犹若月神临世,见了他入内才缓缓转过身,一如既往皱起眉来,冷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陆升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惊道:“你……”
他原是要问:你怎么在这里?然而你字甫一出口,才发现库房中箱笼堆积,寂静无声,几时有过旁人?
不过是相思成疾,以至生了幻象。
陆升苦笑起来,肩头额头、腰侧腹背伤口的疼痛也好似愈发难以忍耐,身形摇摇欲坠。他提起一口气,缓步走到木架前,自盒中取出四方小鼎。
鼎口仍是白茫茫一片,被封得严实,陆升抬手,指尖却在靠近鼎口时僵住,再难进分毫。
那人在外时性情喜怒无常、冷漠傲慢,在内时需索无度、酷烈霸道,总叫陆升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如今得以摆脱,原本该欢喜的多、不舍的少。
然则当真忆起旧事,为何却尽是甘甜。
譬如谢瑢幼时,瞪圆了眼问他:你当真不离开?有患得患失之心,皆是紧张他的缘故。
譬如谢瑢若是同他置气,转头便装作若无其事,取了美酒佳肴、珍稀玩物前来讨好,若是被问起,却总要满脸嫌弃、矢口否认。别扭到了极致,反倒叫人心生怜爱。
天地寥远,三界阔大,何以偏偏就容不下一个谢瑢?
陆升不禁又苦笑起来,低声道:“阿瑢,我终于懂了,你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原来只为了死在我手里。”
铜镜那头,黄帝亦随之恍然,叹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坚守至今的唯一执念?若是早些说出来,我自可为你安排,何至于落到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谢瑢充耳不闻,只望向铜镜,见陆升指尖颤抖,终于将覆在四方鼎口的光膜一把揭开。
从此后,与君别,十方三世,万丈红尘,便只剩陆升孑然一身。
那光膜悬停于半空,重新凝成一只小小火鹤,陆升低头望向鼎中,见一点细小金光漂浮其中、莹莹生辉,只觉心中鲜血流尽、绞痛全成了死灰,他低声道:“阿瑢,听闻三途河畔能驻足,你如今先行……千万要驻足,等我几日……”
陆升喉咙哽咽,再说不出话来,只颓然跪坐在地,两手牢牢抓着方鼎,连指节也随之发白。话语未尽,却有一颗泪珠滚落鼎中,正滴在那金光之上。
细小金光融尽泪珠,款款浮出鼎口,恋恋不舍般在陆升身边环绕一圈,这才被火鹤叼在口中,转眼便飞出了房门,无影无踪。
直至此刻,谢瑢方才笑道:“阁下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殚精竭虑、机关算尽,自然是为了赌一场。”
黄帝眼神沉沉,问道:“赌?你赌的是什么?”
谢瑢语调愈发柔和,笑意在面容上扩散,仿佛皓月当空,将黑沉阴影驱散:“就赌他……一滴眼泪。”
话音才落,金光破墙而入,炸裂出万千光华。光芒所照之处,铁链寸寸断裂。谢瑢在金光笼罩里突围而出,身形如鬼魅一般,黑衣招展宛若乌云蔽日,猛然往黄帝当头扑去,两个人身影刹那间融合到了一起。
司马靖正批着奏折,突然间寝殿中一阵骚动,宫人惊慌奔走,前来禀报道:“陛下,侯爷……侯爷醒了!”司马靖忙扔了朱笔,大步迈出去,就见那个昳丽青年走出了寝宫,尽管长发披散,仅着轻软柔白得如云朵堆叠的深衣,却仍是显得器宇轩昂、庄重端雅。
司马靖加快步伐,跟在那青年身后,低声问道:“主上……?”
那青年却不回话,只立在大殿台阶上,仰头注视半空中金纹若隐若现。打量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招,便有道目力难以捕捉轨迹的光芒倏然透过金幕,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手中。
却是一口巴掌大小的四方铜鼎,与此同时,陆升手里的铜鼎也不见了踪影。
陆升奔出库房,庄外已聚集了成群人,陆远夫妇同严修赫然身在其中,见了陆升眼前一亮,急忙唤他近前来,周氏喜极而泣,陆远只对他轻轻一点头,随后众人一起远眺建邺方向。
原本直冲天际的金光突然动荡不已,大地震动,隐隐传来巨兽低沉嘶吼,不祥预兆沉沉压在大王庄庄众心头,周氏一手握着丈夫,一手握着陆升,脸色隐隐泛白。
陆升反手握住大嫂的手,安抚道:“大嫂放心,建邺断不会出事。”
他望向天际金光缭乱,一轮明月冉冉升腾,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周氏更苍白几分,然而尽管心底冰冷荒芜,眼神却愈发坚定起来,提了悬壶朝门外走去。谢瑢以性命换来的山河,他也将献之以性命,誓死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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