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104

    另一个男子却嫌弃道:“不妥,那库房陈旧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伤,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讨个说法。”

    这番对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根尖针,戳在了正鼓胀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两名老者顿时泄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便是太子殿下与谢宰相家的宝贝幺子谢宵,前呼后拥地行上前来,赵统领听得明白,也不多说废话,忙上前行礼。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

    司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门口,又道:“赵统领,事不宜迟,将百姓一道转移过去罢。”

    刘大伯慌忙对弟弟使个眼色,膝行两步,恭声道:“太子殿下、督军大人留步!是老朽糊涂了……大敌当前,理当权益机变,还请两位贵人移步祠堂暂歇。”

    司马愈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可坏了祠堂规矩。”

    他笑得春风拂面,君子端方,却愈发生出一股骇人而深重的威压感,令得跪在脚边的老者两股战战,喉头也跟着发紧,只觉如坠寒冰一般,刘二伯见兄长苦苦支撑,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乡亲,纵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视同仁庇护膝下,事急从权,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长想得岔了,耽误军爷行事,罪过罪过,还请各位速速入内。”

    赵统领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看这二人变脸变得极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么血族亲缘、祖宗规矩,在权势面前,连个屁也不算。只愿此行追随三座大佛能建功立业,回京升个一官半职,作威作福,也算不虚此生。

    心中虽然浮想联翩,面上倒是响应得快,司马愈同谢宵前脚才进了大门,赵统领后脚便命部下先将老弱妇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怀抱婴孩、手牵个四五岁小女童的妇人才到门口,刘大伯又抬手拦住,面色红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罢了,妇道人家如何进得祠堂!”

    那妇人一身青衫,头上只簪着素银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虽然结实,神情却有几分唯唯诺诺,畏缩道:“那、那我就不进去了,让这两个丫头躲一躲。”

    刘二伯冷道:“这不是刘大牛家的媳妇么?连生两个丫头,不向祖宗扣头谢罪就罢了,竟妄图将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胆包天!”

    那妇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愈发将肩膀缩起来,小丫头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细声细气道:“娘……我们走,我们不进去了。”

    赵统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自大晋开国以来,因晋受魏禅,若是宣扬忠君之道,难免尴尬,故而只讲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号,竟是愈发势大。眼下这老头言必称祖宗,莫说一个赵统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轻易拿权势压他,否则传扬了出去,便是成全这长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声。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声,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开口,却听见谢督军的声音响起来:“哟,女人不能进来?那我还是得出去。”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两位贵人,眼看着就要迈出门去,司马愈背负双手,笑道:“谢宵,原来你女扮男装这许多年,骗得我好苦。”

    谢宵笑骂了几句,这才指指身后几名亲随,说道:“我这几位护卫,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是女子,身手却远比男子出色,这几年随我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她们不能进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灯火昏暗,这八名护卫又俱是一身枣红绔褶、腰佩鱼皮长刀,神情肃杀、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被谢宵一提醒,这才发现这八人或是英气勃勃、或是娇艳秀丽,竟个个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赵统领等军人则留意看其双手,也是个个五指修长有力,少了些寻常女子的娇嫩秀美,指腹、指节、掌缘有厚厚的茧子,若非长年累月勤修苦练,断然是留不下这等痕迹的,一时间不觉肃然起敬。

    如刘氏二长老却截然相反,在心中怒骂几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到底是贵人,纵然他二人占着守护宗祠、护卫孝道的大义,明面上无可指摘,若是因此连累贵人出了什么岔子,单单一个谢氏,翻覆间便能将三河庄掀个底朝天。

    眼见谢宵就要迈出祠堂大门,刘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这才做出老态龙钟的姿态,躬身道:“谢督军,请留步。这是舍弟糊涂了……庄中亲眷自然都要进来避难的。”

    谢宵哼笑道:“你也糊涂,你弟弟也糊涂,若是再来个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莫非也要糊涂糊涂?大敌当前,可当不起你一家兄弟都来糊涂。”

    这话有些重,刘大伯面色惨白,咬着牙跪下来请罪,刘二伯则急忙躬身对那妇人行礼,低声道:“大牛媳妇,是二伯公的不是,二伯公给你请罪,快进来吧,莫要耽误后头人。”

    那妇人何曾经过这等场合,一时间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说,但她倒也机灵,急忙迈进大门,又拉着女儿,远远对着司马愈、谢宵二人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往祠堂深处去了。

    随后再无阻碍,赵统领急忙将数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内迁移。

    司马愈、谢宵二人避开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树旁观望,众多村民自然是将先前的争执看在眼里的,如今进了祠堂得受庇护,接二连三都有外姓的乡民、妇人、女子远远朝着两位贵人下跪叩拜,满脸纯然的感激之色。

    司马愈望着望着,突然叹道:“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与大局无碍。我原本是想着,这命令是陆升下的,我替他办好了这事,能讨他欢心罢了。然而如今却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谢宵环抱双臂,抚着下颌哼笑道:“我也有功劳。”

    司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贵公子风流俊俏的样貌,年纪虽然大了些,却仍是俊美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他一时间有些意动,便靠近了些,低声笑道:“阿霄,想来我二人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厢房里歇着,少给护卫们添麻烦。”

    谢宵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费心思,我谢宵心有所属,二十年不改,再过二十年,也改不了。”随后转头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协助羽林军,留四人随扈。”

    八名护卫中有一名女子简短应声,便点了四人离去,谢宵则转过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紧张,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马愈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一时面色有些讪讪,却只得跟在谢宵身后,一面走进厢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几岁?如何就心有所属了?莫非看上谢瑢了不成?”

    谢宵但笑不语,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远处传来密集振翅、吱哇乱叫的鸟群嘈杂声,犹若乌云的鸟群转眼迫近,仿佛一团摧城阴云,阴森袭来。

    黑压压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镜,连一丝缝隙也透不出来,“谢瑢”抬手一抚,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踪影,八卦镜又恢复了光洁镜面。

    他转过身去,叹道:“鬼子母神与陆升有旧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瑢,我只担心陆升出师未捷,要命殒三河庄。”

    他抬起头,看向广阔大殿一堵墙壁,柔声道:“你当真……不担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块堆砌而成,仿佛亘古屹立至今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玄黑铁链,纠缠在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将其牢牢禁锢。

    那男子浓黑长发一直披散到脚边,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发黑衣、黑色玄铁,唯有一张脸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没的冰川,全面沦丧、仅有峰顶残存着一丝光照出的莹白冰雪。

    在那人柔声百般询问下,他缓缓睁开森冷双眼,往与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谢瑢。

    第116章 帝陵动(九)

    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丝不见变换,睁开的双眸漆黑幽深,暗无止境,他好似在注视那铜镜,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松动,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时,锁链稍有牵扯,跟随他暗哑却仍是宛若琴韵的嗓音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司马愈此人名声极差,然则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气运绵延,比其父更甚。这次出行看似心血来潮,说不得这两千羽林军的性命,最终不过是成就太子的名声。”

    他继而笑道:“太子若往净业宗一去,灭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动乱,收天下人心,班师回朝时,陛下该如何自处?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禅让了不成?”

    黄帝道:“太子贸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调,反倒大张旗鼓,委实太过草率。若非大晋皇帝换得勤,太子随之量产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后继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来。只是……”黄帝叹道,“谢瑢,你着眼点未免歪了。”

    谢瑢仍是唇角微勾,从容不迫,仿佛并非被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贵客,冷淡中自带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阁下说我尘缘尽断,我又何必徒劳牵挂他人。”

    黄帝笑叹道:“若当真如此,为何你偏生一点执念深重若斯,时至今日仍扎根识海,与我争抢生机,令这肉俑之身不堪重负?”

    谢瑢却讥诮一笑,又道:“阁下当年平定四海、慑服蛮夷,成就中原人族万载荣光,何等英雄伟岸、举世无敌。如今却对着自己做的人形法宝一筹莫展……到底是岁月催人。”

    黄帝合上双眼,叹道:“沧海桑田有穷尽,我自然是……老了。”

    他那与谢瑢一般无二的绝美容颜分毫不显老态,眉发浓黑柔顺、眼神深远清澈,一声叹息却好似亘古荒神,沉沉坠人心头,随即却又突然展颜笑道:“谢瑢,你我本该一体同心,不分彼此,为何我自始至终看不透,你那执念缘何而起,竟偏偏不肯一死?”

    那铁链随着黄帝一字一句而滑动,绞缠在谢瑢手臂、躯干上,愈收愈紧,若是血肉之躯,只怕早就陷入血肉之中,勒得鲜血淋漓、骨节寸断,如今那青年躯壳也随之有些轮廓模糊,却也仅止于此。

    谢瑢仍是挂着讥诮笑容,半点不见动摇,目光又落回那铜镜之上。

    铜镜之中再度显出了三河庄惨烈景象,鸟群突袭而至,将尚不及躲藏的十余人血肉尽数撕裂,鲜血白骨洒满地,惨不忍睹。

    “你自然看不透。”谢瑢低声道,“只因我也看不透。”

    三河庄中,长夜仍不见尽头。

    惨呼声却已经弱了,鸟群袭至时仍留在露天的十余百姓、数名羽林军,早已血肉撕裂、气息全无,化作累累白骨倒在地上。

    几间以茅草树枝搭建的棚屋更是不堪重负,被数不尽的群鸟压得轰然坍塌,藏在屋中的猪牛羊诸般家畜被啄得伤痕累累,一面哀嚎、一面四散逃去。牛皮何等坚固,竟被这些红眼乌鸦的脚爪鸟喙如撕裂布帛一般轻易撕开。

    只是这鸟群竟只食人肉,不过伤了家畜,便任其四散逃开了。

    如今祠堂石屋外除了黑压压如乌云环绕的鸟群之外,再无半个活物,石墙坚固,鸟群一时无法,环绕石屋飞了几圈便有四散的趋势。

    然而当是时,一声婴儿啼哭骤然炸响,却原来是先前那被唤作大牛媳妇的村妇怀里的婴儿醒了。

    那村妇脸色惨白,慌得又是哄又是拍,一时间却仍难止住啼哭,便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屋中挤挤挨挨、人人自危,气氛压抑得紧。孩童们先前尚能克制,如今有人带头,竟一个接一个大哭起来。

    顿时喝骂声、啼哭声此起彼伏,清晰传出了石屋,那鸟群本就是鬼车之种,最喜人间小儿,先前饿得狠了,故而见人就食,如今听见最肥美娇嫩的孩童啼哭,竟呼啦啦全都飞了回来,再度将石屋团团围住。

    先是如无头苍蝇般对着石屋一通乱撞,竟是个个悍不畏死,在石墙上撞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短短几息功夫,竟如泥点接连啪嗒啪嗒落地,撞死了数十只乌鸦。

    随即却有一小队鸟群自庞然大物般的黑云中脱离出来,团团环绕在不远处,突然间每一只尽数轰然炸裂,化作漫天黑羽纷纷扬扬散落,正中央却黑气萦绕,渐渐凝聚成型,化作了一个怀抱襁褓的黑衣女子形象。

    那女子打量了石屋片刻,缓缓伸手,对着大门处遥遥一指。

    鸟群便好似得了命令,飞在半空聚集起来,竟聚合形成了宛若铁锤的形状。这羽毛组成的硕大铁锤如钟摆一般,由上而下狠狠一甩,借着冲力狠狠砸在了石屋的木门之上,一声震耳巨响中,留下数不尽的死鸟,剩余鸟群竟看不出耗损,再度汇聚成型,狠狠撞了上去。

    那石屋木门以三寸厚的数百年高山栎木制成,外包铜皮,坚固逾金铁,然而大门却有个致命的脆弱之处——铰链。

    被鸟群合力撞了两次,门与墙的链接处就已经扑簌簌掉落下灰泥,愈发令人心惊胆战起来。

    赵统领急忙一声令下,命人搬来了大堂中摆放的桌案神龛挡在门后,忙乱中祖宗灵位落了一地被人践踏,此时却无人顾及了。

    陆升等人拆了门板墙板充作盾牌,又依赖令狐飞羽妖力掩护,远远赶到时所见就是鸟群撞门的一幕。他视线落在那黑衣女子身上时,突然间恍然大悟,对令狐飞羽、白统领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白统领尚有些微迟疑,令狐飞羽却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笑道:“不愧是谢夫……是陆将军,此计可行。”

    陆升听他又险些叫错,眉头微皱,正要开口,那边厢黑衣女子已察觉到,徐徐转过头笑道:“原来是故人。一别十五年,我家瑢哥儿蒙你照顾了。”

    有令狐飞羽遮掩,却仍是露了行藏,那青年只紧皱眉头,低声叹道:“悬壶煞气太重……遮掩不住,幸而其余人尚未暴露。”

    陆升道:“甚好。”他又叮嘱众侍卫先行离去,奉命行事,便只身从农家院墙后头绕了出来,沉声道:“诃梨帝母好眼光,当年一眼就相中了黄帝之身做义子。”

    那黑衣女子面目依稀仍有几分与当年送子娘娘庙中的石像相似,鸭蛋脸、远山眉,慈眉善目、神色温婉,然而谁曾想这宝相端庄的面容后,隐藏的却是食遍世间活人血肉的厉鬼凶神?

    诃梨帝母闻言,竟吃吃笑道:“承蒙陆公子夸奖。”

    遂又长叹道:“只可惜如今瑢哥儿成了人人争抢的宝贝,我恐怕护不住他了。虽然护不住……能吃上一口也是好的。然而他躲在那乌龟壳里,要挖出来也委实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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