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惊醒时,四下里仍然一片漆黑寂静,唯独外间里传来一点小小动静,随后有人执烛台入内,照亮室内陈设,却是个青衣的侍女,面容依稀眼熟,轻声道:“陆公子醒了。”
青衣侍女身后,一名穿橘黄裙的侍女手捧托盘,为他奉上热茶。陆升正渴得很,便坐起身来,喝了半盏淡茶,方才觉得神清气爽,精力无穷,竟半点没有宿醉头痛的迹象。
他将茶盏递给橘黄裙的侍女,才道:“多谢这位……”
那侍女捧了画着紫藤花的白瓷茶盏,笑道:“婢女名唤若晴,这位是若霜,我二人奉主人之名伺候陆公子。”
若晴俏丽,若霜娇艳,若霞雍容,若蝶娇俏,谢瑢身边四个丫鬟,个个生得千姿百媚,倒真是艳福不浅。
陆升便有些不是滋味,又问道:“多谢两位姑娘,现在什么时辰了?谢瑢……可是睡了?”
若晴回道:“寅时初刻了,我家主人不曾睡,在后院天工庐。”
陆升心中一动,再问道:“天工庐是什么地方?”
若晴答道:“是我家主人斫琴铸剑之所。”
陆升这才察觉他的佩剑不在身边,忙掀开被子起身,若霜见状,急忙为他取了外衫过来披上。
他方才迟疑问道:“……那天工庐,我去不去得?”
若霜若晴一道伺候他穿衣,一面巧笑嫣然道:“陆公子想去,自然去得。”
陆升虽然觉得这两名侍女说得意味深长,却也寻不出错处,只道是自己多疑了,匆匆洗漱修整一番,便由一名小厮引领,穿过庭院回廊,走过九曲桥,又沿着庭院当中一条卵石小路走了半盏茶功夫,方才见到前头并排三间宽大木屋,此时最左侧的窗口则透出融融火光。
另一名个头高些的小厮守在路口,见了陆升便笑道:“陆公子可是要见我家主人?还请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陆升见这处防备森严,只怕平素里是不让外客入内的,犹豫道:“若是不方便……我先回前院……”
那小厮急忙摆手道:“方便、方便!陆公子稍待片刻!”
他尚未移步,那边木屋门一开,又是一名小厮匆匆小跑了过来,对陆升一拱手道:“陆公子来了,我家主人有请陆公子入内。”
这谢瑢果真是神机妙算,陆升不免生出些许不服气来,只愿有朝一日,要叫他意外一番才是。
心中虽然不服,陆升仍是进了木屋,顿时热浪滚滚袭来,几声金属敲击的叮当声震耳欲聋,也不知谢瑢用了什么法子,竟叫外头丝毫听不见响动。
陆升捱过热浪,方才见到屋中陈设,最里头的屋角立着个石砖砌的巨大火炉,连着风箱与烟囱,构造坚固精妙。靠墙堆着如山木炭,另一个屋角则放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房屋中间则是足有横下来一扇门大小的铁质砧板,灰色表面上滚满金石碎屑。
一个青年正站在砧板跟前,手中握着一柄剑,正以磨石细细打磨剑身。他头发全数束起来,褪了左边衣衫,打着赤膊,露出宛若铁铸的强健身躯,小麦色肌理起伏间沟壑分明,仿佛蕴含了无穷力量,汗珠晶莹,顺着肌肤滚落,竟分外有些香艳滋味。
陆升只觉这屋中的热度,未免太高了一些。
他只得转而暗自估量,这人身躯竟如此强硬有力,若同他打起来,力气上或许不敌,若以敏捷招式智取,胜负尚在五五之数……只是这人还会施展诡异方术,未免有作弊之嫌了。
他正想得出神,却听谢瑢嗤笑道:“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陆升讪讪移开视线,却道:“袒胸露腹,险些认不出来。”
谢瑢嘴角一勾,笑道:“易地而处,我却认得出来。”因为早就见过了。
陆升自然不懂他言下之意,轻松笑道:“那是自然。我不过一介粗鄙武夫,只是谁能料到貌……赛潘安的谢公子,脱光了却这般凶悍。”陆升硬生生将貌美如花四字阻在口中,暗道好险好险。
谢瑢未曾听出来,只是哼笑一声,放下磨石,反手将长剑递给陆升,“试试。”
陆升急忙接过剑,只觉份量、长度、手感俱是恰到好处,增之则重、减之则轻,长一分则失于厚重,短一分则失于灵动,完美无缺,仿佛为他度身打造的一般。
剑刃银光潋滟,陆升又朝着房中立着的木人挥砍而下,笃一声轻响,入木两分,锋锐度不过不失,既不会全无威慑力,更不会一个失手,将嫌犯斩为两段。
陆升笑逐颜开,对着谢瑢深深一揖,“谢公子大恩大德,在下结草衔环、没齿难忘。”
谢瑢看他好似拿到心仪玩具一般,满心欢喜、爱不释手,小心收鞘挂在腰间,又自言自语道:“既然是宝剑,自然要有名字,不如也叫悬壶。”
谢瑢凝目看他,陆升却全无半点自觉,扬眉笑道:“耀叶杀人如麻,也敢自称悬壶济世,倒辜负了这名字。今日开始,我这宝贝,也叫悬壶。”
谢瑢嗯了一声,应道:“倒也顺耳。”
陆升得了鼓励,愈发欣喜雀跃,同谢瑢道了别,赶往营中点卯。
直到下卯时分,清点、书写完毕文书,刘师爷却不急着告辞,反倒若有所思打量陆升,倒叫陆升狐疑起来,问道:“刘师爷还有何事?”
刘师爷摇头,却道:“我瞧着陆功曹与往日不同,却看不出哪里不同。”
陆升愣道:“有什么不同?”
刘师爷捻着胡须,沉吟道:“双目明而有神,气息沉而绵长,精旺神足,定是遇到好事了。”
陆升扫一眼竖在房中简格内的悬壶,嘴角上扬,笑道:“刘师爷好眼力。”
刘师爷才要开口,书房门一把被人推开,却是姬冲闯了进来,嚷道:“陆大哥!有位谢公子派人来候在门口,请你下了卯去见他。”
想不到谢瑢倒是外冷内热,熟识了便这般殷勤,早晨才分开,傍晚又来见他。
陆升作势轻咳两声,抬手挡住脸上的笑容,方才道:“只怕是有事……”一面解释,一面摘下悬壶,匆匆往门外行去。
青帷马车停在门口,四角挂着琉璃羊角宫灯,上书一个谢字,然而车旁的车夫同侍从却面生得很,陆升停下脚步,微微蹙起眉头来。
第17章 贺新郎(二)
那侍从二十出头,貌不惊人,举止间却一派沉稳,他见了陆升,便上前躬身行礼道:“陆功曹,小人王保,是谢府的下人,我家公子就在车中。陆功曹请。”
陆升却道:“你不是谢瑢的仆从,为何要混淆视听,愚弄于我?”
王保慌忙道:“陆功曹,小人不敢,小人并未在大公子府上当过值。”
大公子?
陆升若有所悟,也不同王保多说,只一撩衣摆,跳上马车。
车厢内十分宽敞,车门一关,青帷布一垂,半点不露行藏,车内坐了两人,俱显得十分年轻,稍年长者不过二十一二模样,穿缃紫色袍,稍年幼者却不过十七八岁,穿鸭青色袍,那年长些的青年五官清俊,隐约同谢瑢相似,拱手对陆升笑道:“在下谢瑨,陆功曹,这位是在下的好友云烨,实不相瞒,我们是有事相求。”
陆升本就有所猜测,如今看果真如此,他去小李庄时,同谢瑨有书信往来,那贵公子对羽林卫行事颇多配合,行文亲切朴实,并无半点世家子的矜骄气色,如今见了本人,果然文如其人。
他又开门见山求助,于情于理,倒叫陆升拒绝不得。
反倒那云烨一副刻板面孔,小小年纪少年老成,却是一言不发,只冷眼瞅着二人。
陆升在对面坐下来,车厢轻晃,行驶起来,他方才道:“谢二公子有何事,若是陆某力所能及,自然义不容辞。”
谢瑨朝云烨看去,征询道:“若是……不如由我……”
云烨漆黑剑眉深深皱了起来,却是坐直了身,咬牙道:“陆功曹,此事牵涉家姐名节,功曹纵使不能相助,也请千万保密。”
陆升亦是肃容道:“云公子放心。”
此事却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之前,建邺城中最盛大之事莫过于殿中尚书云子章嫁女。
云子章父家不显,其祖母却是楚豫王的独生女儿,他自幼天资出众,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已是圣上极为信赖的重臣,能同丞相分庭抗礼。
云子章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云婵,便于月余前,嫁给薛阁老的嫡孙薛宁。
殿中尚书同阁老结为秦晋之好,连帝后也送了贺礼,风光一时无两,只是这桩世人津津乐道的喜事,背后却另有隐情。
原来成亲当日,新娘竟自闺房中失踪了,遍寻不着,为免得横生枝节,云府只得匆匆寻了个替身,冒充新娘同薛宁拜堂,而后使尽手段,将世人搪塞过去。
薛云两家都只当是云婵心有不满,故而阵前逃婚,更有甚者,只怕同别人私奔了,两家为此不免生了嫌隙。云夫人更是气急攻心,病倒在床,不能理事。
云子章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众仆妇全数捉拿,严加拷问,却问不出云婵与人私通的蛛丝马迹。云婵素来喜静不喜动,连在云府庭院中穿行也有步舆伺候,绝无独自穿过云府层层防守,不为人知潜逃出去的身手。
若无人相助,那便是撞了邪。
云尚书自然不信,仍是着人严密追查,云夫人却派人延请兴善寺的僧人、无尘观的道士,甚至云游至此、不知真假的野和尚、野道士在家中作法,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里闹得乌烟瘴气。
云尚书的长子,自然便是眼前这位云烨公子。陆升对那婚事也有耳闻,彼时云大小姐出嫁,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贵女佳婿,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
不料背后竟有这等苦涩秘辛。
陆升肃容道:“云公子莫非要在下协助寻人?京师治保,本就是我羽林卫分内的职责,在下义不容辞,只是人海茫茫,在下也没有把握……”
云烨脸色却有些古怪,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赌气一般开口道:“此事说来诡奇,只是我们如今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云烨年方十七,尚在国子监就学。国子监中尽是勋贵子弟,既有胸怀大志、刻苦治学的才子,也有不学无术、整日里斗鸡走狗的纨绔。
云婵失踪之事瞒得极紧,云烨心中压抑,却仍只能装作无事一般在国子监同众人往来,这倒让他听到了一个传闻。
这传闻追本溯源,便着落在庾征的身上。
庾征乃望族之后,今年二十,同陆升同样的年纪,名气却远远胜过陆升,几乎有同司马愈比肩的趋势。
只是司马愈流连花丛,尚且称作风流,这庾征便只学得了下流,淫荡妇女、欺压民妇的恶行时有耳闻。
这等浪荡子,京城中但凡清白的人家都唯恐同他沾上关系,庾老夫人不得已,在庾征十九岁时,为他娶了一名六品地方官的女儿。娘家势弱,妻子半点管束不住,庾征成亲后反倒愈发张狂,眠花宿柳、不知昼夜,竟还同司马愈争过一个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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