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17

    司马愈自然不愿同他一般见识,只笑道:“小儿顽皮。”便再不曾见过那戏子。

    约莫二十余日前,庾征在红绡馆中喝花酒,流连到宵禁将至,因庾老夫人连派了四五人去催他归家,庾征只得离了红绡馆,乘着马车回府。

    庾征府上在落马桥以西的白马坊,因进了内城,四周便十分寂静,民居泰半都熄灯安歇了。

    马车穿过落星巷时,庾征醉眼惺忪,突然嗅到了一阵甜腻香气,这浪荡子在红粉堆里浸淫多年,别的本事没有,闻香辨美人的本事倒是堪称京城一绝。庾征顿时睁开眼,往马车外看去。

    落星巷前后都隐没在黑暗中,车厢四角的宫灯、同庾府众侍从提着的灯笼,却将前方一个红衣的女子照得清清楚楚,她凄楚跪坐在巷边,一身凤冠霞帔,鬓发中的凤钗上衔着颗拇指大的金色明珠,灯光一照,隐隐生辉,透着无边的妍丽华贵。那女子以袖掩面,只露出半张精致美丽的巴掌小脸,好似白瓷般细腻动人。

    若是换了寻常人,见到半夜三更里,空无一人的街巷陡然出现个新嫁娘,只怕早就吓得落荒而逃。

    然而庾征岂是寻常人,这色中饿鬼慌忙命车夫停下来,要请那女子上马车。

    事后庾征说起时,自然多加粉饰、义正言辞:“我不过见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缩在路旁,动了隐恻之心,天寒地冻,我岂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丢了性命?上天犹有好生之德,我庾征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凉薄冷酷之辈。”

    车厢里只有庾征同那女子在内,马车又行了不过十余步路,便听见庾征发出惊恐惨叫声,侍从护卫一拥而上,却见庾征衣衫凌乱躺在马车里不省人事,那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那日之后,庾征昏迷数日后方才醒转,将几名侍从车夫抓来前后一核对,方才确信并非谁人使的阴谋,而当真是见鬼了。也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当真被女鬼吸了精气,竟缠绵病榻,至今未曾痊愈。

    这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得活灵活现,好似亲见了一般。

    又过了十余日,自称撞见过那女鬼之人便又多了四五人,个个俱是昏迷数日后醒转,至今重病在床,不能起身。

    陆升略略皱眉,凤冠霞帔的美貌女鬼徘徊建邺城中,专挑年轻风流的贵公子汲取精气,纵是桐花坊的三流文士也编不出这等拙劣的志怪故事来。

    云烨神色却愈发沉痛,连放在膝头的双手也紧紧攥成了拳头,“……我借口探病,与其中几人见过,人人众口一词,都提到那女鬼穿一身七凰朝凤的嫁衣,鬓发中的凤钗衔着金色明珠……这俱是家姐失踪时的妆扮。随后寻来替身时,换的不过是绣坊里的凤凰裙,也断没有第二颗金色明珠。”

    陆升道:“所以你断定那传闻中的女鬼便是云婵,如今寻陆某,为的不是寻人,而是捉鬼?”

    云烨咬牙道:“家父并不信我,然而是人为亦或鬼祟,总要查个水落石出……好在家姐平日里深居简出,那几人并不曾见过家姐模样,若是改日遇到个熟识的……”

    陆升道:“你云薛两府只怕要颜面尽失。”

    “颜面事小……”云烨突然眼圈一红,跪在车厢内,抱住陆升的双腿:“功曹,请你救救家姐!”

    陆升猝不及防被这少年抱住,车厢中空间有限,推也不是,退也不成,只得道:“云……公子,你先起来。”

    谢瑨亦是劝道:“皓然,你镇静些。”

    云烨终究年少,此时回过神来,顿时红了耳根,讪讪松开手,坐了回去。

    陆升道:“陆某只有一事不明……为何这等玄灵之事不去请方士出手,却要来寻我?”

    云烨咳嗽一声,转头看向了谢瑨,“琪正兄……”

    谢瑨笑道:“实不相瞒,小李庄之事,庄人俱同我禀报清楚了,我那庄中有鬼怪出没,功曹不过去了一夜,就轻易化解,庄人感激不尽,许诺明年秋收时,要送功曹一份大礼。”

    陆升不禁面色一僵,心道那委实同他无关,一时间心乱如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仆从禀报道:“公子,到大公子府上了。”

    第18章 贺新郎(三)

    谢瑢在西次间里,正赏玩封地送来的新制漆器,若霞领着几名男女仆从,正将件件精美华贵的器具登记造册,若蝶忽然在门外脆生生道:“陆公子来了。”

    竹丝门帘挑开,陆升一身玄金二色,虎豹流云纹的袴褶,眉目俊朗,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谢瑢脸色却沉了下来,“早上才走,现在又来做什么?”

    陆升呐呐,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

    谢瑨同云烨为掩人耳目,这才假托谢瑢之名,与陆升见了一面,如今陆升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造访谢府。

    见到谢瑢这冷淡神色,不觉心中叹息。一个时辰前,他尚且以为谢瑢外冷内热、同他有了几分交情,如今看来,却是他自作多情了。

    陆升便将谢瑨同他会面之事分说了一遍,自然隐去了云府秘辛,只是忽然叹道:“谢瑢,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谢瑢将手中把玩的三扇朱漆黑纹、雕群芳争艳朝牡丹的小屏风放回桌上,却连眼皮也不抬,只道:“天道邈远,鬼神难明,未察不可辩善恶,未见不能审有无。”

    陆升两眼一转,计上心来,坐到谢瑢身旁,压低声道:“谢瑢,你可想见上一见?”

    谢瑢单手支颐,横了他一眼,“谢瑨寻你,原来是为了见鬼?”

    陆升欲言又止,待谢瑢挥退左右,他方才将红衣女鬼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谢瑢却冷笑起来,“你当谢瑨果真是因为小李庄之事,才对你信赖有加?”

    陆升叹道:“我心中有数,谢瑨此举,不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分明想求你出手。”

    这谢氏兄弟倒颇有些意思,长兄谢瑢如昫,名字里有容有如,其弟谢瑨琪正,名字里却有晋有正。

    一月为正月,二月为如月,容或可暗指有容乃大,却又有容让之意。而晋则有进长、提升之意。

    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这家人欲以次代长的决心来。

    也难怪谢瑨求自家兄长出手,不去面见谢瑢,却反倒要绕个弯子,求到陆升跟前来。

    只是陆升自认何德何能,可以左右谢瑢?谢瑢若是不愿,他自然不去勉强。

    一想至此,他又沉沉叹息道:“谢瑢,是我的不是,此事休再提了。”

    谢瑢却道:“云婵我见过,此女机慧敏智,胸有丘壑,远胜她那草包弟弟。”他不过凝神想了片刻,忽而冷笑起来,“只怕是云子章那老糊涂自作孽,连累了云婵。”

    陆升自然不敢说殿中尚书半句不是,听听也就作罢,谢瑢又道:“既然如此,我就同你走一趟。”

    陆升讪讪道:“你若不愿去,不必勉强……”

    谢瑢又横他一眼,冷笑道:“陆功曹莫要误会,此行不过是一时兴起,只为增广见闻罢了,并非为了陪你,更同你没有半分关系。”

    陆升只得道:“自然、自然。”

    随后陆升便留了下来,若霞吩咐厨上招待贵客,厨子忆起前些日子既得公子赏赐,又曾受过申饬,痛定思痛,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四菜一汤:烤得入味三分、鲜嫩多汁的酥香烤羊排;炒得红艳诱人、辛香麻辣的五味鸡丁;炖得绵软雪白、甜糯弹牙的桂花糯米藕;配方密不外传、浓香可口的金钩白菜;外加一道煲得鲜香四溢、酥烂离骨的干鲍瑶柱鹌鹑汤。

    再配上几道小菜,譬如爽脆酸甜的醉萝卜、刀技如神的文思豆腐、碧绿清新的荠菜翡翠墩儿,各色佳肴摆放在绘着松鹤龙龟瑞云万丈的黑漆螺钿精美食盒中,当真是赏心悦目、酸甜苦辣咸辛鲜,七味齐全。

    帮工的见了,不觉低声道:“公子不爱甜食,也不爱烤羊排,嫌其燥热上火,只怕上了又要被骂。”

    那厨子姓赵,此时任手下装了食盒,送给候着的丫鬟,捧着杯热茶眯眼坐在竹椅上,慢条斯理扫了那手下一眼,“公子不喜欢,自然有人喜欢。”

    果然不曾等多久,若霜便带着小丫鬟来了,传公子命令道:“将烤羊排同甜藕再上一份。”

    那帮工迷惑道:“我却看不懂了。”

    赵厨子笑眯眯起身,却并不说破,只取了火候正好的烤羊排装盘,一面语重心长道:“这当中学问大着呢。”

    陆升大快朵颐,尤爱那道烤羊排,也不知那厨子用了什么秘方,全无半点腥膻味,细嫩多汁,肥而不腻,纵称京城一绝也不为过。酒足饭饱后,方才捧着一杯若霞秘制的凉茶,惬意道:“谢瑢,你家厨子,只怕全建邺都无人能出其右。”

    谢瑢道:“美食悦人,是他分内事。难得他考虑周全,若蝶,看赏。”

    若蝶笑嘻嘻应了声,便吩咐了下去,厨房里人人有赏,喜气洋洋,直道今日这位客人,果真是贵客。

    那帮工更是对赵厨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后对他言听计从,伺候得尽心尽力,此乃后话不表。

    二人待得深夜时分,方才出了谢府,因传闻中几处遭遇女鬼之地俱在落马桥附近,谢瑢弃车步行,陆升自然伴随在侧,也不要人伺候,由陆升提着灯笼。

    二人先沿着落星巷走了一趟,不觉间四下里行人愈发稀少,二人渐渐深入内城,走到一处宽阔寂静的街道中。

    陆升突然打个寒战,呼吸间的白雾好似愈发浓稠,低声道:“怎的一阵骤寒?”

    谢瑢道:“九九消寒图尚未画完,自然会冷。”

    陆升愣了一愣,方才回忆起那九九消寒图是个什么玩意,不禁摸了摸后脑:“只画半朵就闲置了,倒辜负了大嫂装裱的一番心思……什么人!?”

    陆升察觉眼角有阴影一闪,大喝出声,急忙就要拔剑,却被谢瑢按住手背,将悬壶压回鞘中。谢瑢阻止了陆升,施施然转过身,对左侧黑黝黝的路口笑道:“两年不见,云娘子清减了。”

    暗沉无边的漆黑中,突然响起若有似无一声轻笑,缥缈无定,叫陆升顿时后背起了一层战栗,僵直在原地不敢动弹。

    谢瑢迈了两步,也不知有意无意,便将陆升挡在了身后,对着路口行了个平辈礼,又道:“还不曾贺喜云娘子,佳偶天成、永结同心。”

    那黑沉沉的阴影中,终于浮现出一个大红身影,自漆黑中走了出来。

    那女子身着正红绸缎五色金线绣的裙服,层层裙摆如火云堆叠,在灯笼昏暗光芒照耀下,也是华彩闪烁如霞光,只只凤凰好似振翅欲飞,随她一步一变幻,如流云似星河,闪闪烁烁、美轮美奂,世间少有。

    她面色莹白,眉如黛、唇点绛,云鬓高耸,一支凤钗固定在发间,拇指大的明珠在眉宇前摇摇曳曳,洒下一片幻彩淡金。

    更映得这美人华贵雍容,不可方物。

    只是她一双眼眸黝黑无光,同一身珠光宝气的装扮极不协调,便透出些叫寻常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来。

    她缓缓步出街巷,环佩叮当,绸缎也发出悦耳窸窣声,温婉抬起左手长袖,掩唇轻笑道:“不敢承谢公子吉言,自古男子薄幸,红颜命舛,倒不如云婵眼下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谢瑢笑道:“抱阳,且容我同故人叙叙旧。”

    但凡谢瑢唤他表字,便是别有所图。陆升心知以谢瑢的本事,更不必他出手,便略略颔首,提着灯笼又往后退了几步,却只觉步履艰难,寒意刺骨,好似行走在冰雪之中。他终究不放心,低声叮嘱道:“你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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