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百鬼升天录分节阅读15

    虽是宴客,谢瑢却只在偏厅中简单设宴,六冷六热十二道珍馐,鲈鱼脍晶莹似堆雪,盐水鸭酥白如玉砖,酿豇豆碧绿剔透,宛若节节翡翠。炙鹿肉棕红细腻,浓香四溢;酥酪盛在玉碗中,膏脂莹润,入口即化。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再配上泛着淡淡青碧色,甘冽爽口的梨花酒,当真是美酒佳肴,难以抗拒。陆升自然不客气,大快朵颐,吃得痛快淋漓。

    谢瑢陪坐在旁饮酒,他饮酒动作十分潇洒,手腕一翻,便将白玉小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此一杯复一杯,不觉间半坛酒便没了踪影。

    陆升不禁有些怔然,放下竹筷道:“谢瑢,你慢些喝。”

    谢瑢托着酒盏,让若霞倒酒,一面轻笑道:“急什么,地窖里尚存着十余坛梨花白,总少不了你的酒。”

    陆升耳根微红,薄怒道:“谁贪你一点酒?当我三岁小孩不成,我不过怕你喝得急了伤身。”

    谢瑢只轻轻一笑,道:“不妨事。”

    厅外忽然传来青年朗笑声,却是彭城王世子司马愈迈步走了进来,一面笑道:“如昫酒量过人,这点梨花白不过如同饮水,陆功曹却是小瞧人了。”

    厅中侍从急忙见礼,陆升虽然心头抱怨,却仍只得离了座,同侍从一道躬身行礼,纷纷道:“参见世子殿下。”

    唯有谢瑢仍旧懒洋洋斜倚榻中,将酒盏徐徐放在面前螺钿黑漆的桌案上,下令道:“看座。”

    司马愈也不客套,穿着银灿灿的华袍,玉树卓然,一撩衣摆,坐了下来。谢瑢在主位,陆升原本在右,如今世子来了,便只得让到左侧坐下。

    这二人一个皇亲国戚,一个世家子,俱是士族,唯独他一个寒门,陆升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若非先前喝了酒,此时有些微醺,只怕要寻个借口避开了。

    谢瑢却突然一反常态,亲自提起白瓷酒壶,为陆升斟酒,一面道:“世子性情豁达,从不将俗礼放在眼中,更不拘士庶之别,抱阳,你不必拘谨。”

    陆升猝不及防被他唤了表字,受宠若惊,一时间心头悸动,耳根便愈发烧红,慌张中只得端起面前的白玉盏道:“卑职敬殿下。”

    司马愈冷眼看着那二人你来我往,突然轻笑起来,一面托着玉盏与陆升饮酒,一面叹道:“如昫何时竟转了性,对人这般呵护备至起来?”

    谢瑢见陆升酒杯一空,又为他斟满,随侍一旁的若霞亦是上前,为司马愈斟酒。谢瑢便笑道:“我同这小友一见如故,又年长几岁,不免多照应一些。”

    陆升年方及冠,谢瑢二十四岁,若换个人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只是出自目下无尘,傲慢孤高的谢瑢口中,却委实有些出乎意料了。

    陆升心头雪亮,谢瑢先前对他不冷不热,如今世子一到,便立马转了面孔,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自然是别有用意。他不禁又忆起司马愈那些风流传闻,便愈发确定了心头猜测——只怕世子果真是迷恋谢瑢美貌,纠缠不放。倒委屈了谢瑢要用这些手段应对。

    他便配合谢瑢,倒酒便喝,时不时也敬世子,只愿将司马愈灌醉了,早些离去,也算为谢瑢分忧。

    司马愈倒也喝得爽快,一面牛饮,一面同二人闲聊,不过半柱香功夫,一坛酒见底,他便转头扫了一眼陆升,忽然笑道:“……小朋友醉了。”

    陆升中途便不胜酒力,伏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谢瑢放下酒盏,亦是道:“既然如此,恕谢某也不能再奉陪了,世子请回。”

    司马愈也放下酒盏,叹道:“如昫,以你我二人的交情,何必总拒我于千里之外,还要拖个外人入局。”

    谢瑢起身,却当真要逐客了,面色淡然道:“谢某不过奉恩师之名辅助彭城王,同世子并无私交,亦无意私交。世子往后若有驱驰,只管派人传令,谢某自会尽力而为,不劳世子殿下分心挂念。”

    司马愈也只得随他起身,仍是叹息不止,又道:“如昫,实不相瞒,我虽然动过邪念,然而如昫你本事高强,我打也打不过、骗也骗不着,也不愿雌伏他人身下,故而早就打消了念头……如今只愿同你做个至交好友罢了。”

    谢瑢已弯腰将昏昏沉睡的青年抱了起来,柔声应道:“世子有心了。”

    司马愈见他不为所动,眼见就要出了偏厅,急忙上前一步,唤道:“如昫……”

    谢瑢停了脚步,狭长凤眸中倒映烛火,熠熠生辉,他侧头笑道:“世子殿下自徐州来,许是未曾听过传闻,谢瑢乃是罗睺凶星托生的孽子。”

    罗睺凶星,出则吞天噬日、障月蔽云,是佛门的大凶之星,每百年一次降临人间,诞下凶星孽子。

    这些孽子因托生于凶星之下,天生不祥,若入朝堂则国倾,若近府宅则家亡,神憎鬼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若托生于乡野,早已被杀之而后快。

    佛门在大晋愈盛行,笃信凶星乱世之人便愈多,天长日久,根深蒂固,司马愈自然也有所听闻,此时面色一僵,脱口道:“什么人胆敢造谣,本世子斩了他!”

    谢瑢又是一声轻笑,“兴善寺前任住持,照真禅师铁口直断,容不得你质疑。”

    照真禅师已于六年前坐化,参佛三十余年,德高望重,却断不会无缘无故断人前程,须知有凶星孽子四字烙在身上,谢瑢便一世不能入朝为官。难怪他身为陈郡谢氏之后却仍是白身,反倒是其弟谢瑨年纪轻轻官拜四品,前途无量。

    司马愈半信半疑,却不敢冒险,他身为宗室子弟,最是易受凶星影响,他有大抱负,却是一丝一毫也错不得,此时不免踌躇片刻,方才下定了决心道:“谢瑢……”

    然而谢瑢已迈出偏厅,连背影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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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瑢抱着陆升穿过回廊,进了西侧院中的客房,将他放下后,才察觉衣襟微凉,低头看竟染了片水迹,那青年眼角也湿润成片,隐隐泛红,谢瑢不禁哭笑不得,只道:“……堂堂羽林卫,你哭什么?”

    陆升中途便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因谢瑢同司马愈交谈,他不便插嘴,只得装睡,不料却听到了这等惊天秘辛。

    难怪他高堂俱在,却仍旧独居一处,极少同谢府之人往来,只怕也是被这传言所累,有家也归不得。

    陆升酒醉未醒,真情流露难以克制,自然悲从中来,眼泪止也止不住。此时被谢瑢嘲笑,他用力一抽气,一面揉着发酸的鼻尖,睁眼瞪那贵公子道:“什么臭和尚,招摇撞骗信口开河,改日我定要去兴善寺掘他的坟墓,鞭尸解恨。”

    谢瑢神色古怪,似笑非笑,良久才道:“照真禅师尸身早已焚化,只留下三颗舍利子,供在千佛塔中。”

    陆升道:“那就盗了他的舍利子,丢进大江里喂鱼!”

    谢瑢道:“佛塔外有六百僧兵日夜看守,纵然是飞檐走壁的神偷也进不去。”

    陆升大怒,扯了谢瑢的袖子道:“你这浑人,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谢瑢,你等着瞧,小爷我迟早盗了他的舍利子,给你当弹珠玩!”

    谢瑢虽想问他“不喂鱼了?”,又不忍逗弄太过,终究只是无奈叹道:“陆升,你醉了。”

    陆升却不曾回话,竟又歪头倒在枕头上,呼呼大睡了过去。

    谢瑢神色渐渐沉静下来,微微一动,才察觉衣袖仍被陆升攥在手里。他微微失笑,轻柔抽出衣袖,见陆升睡得熟了,便伸手缓缓解开了那青年内外衣衫,露出整个结实健壮的胸膛来。

    第16章 贺新郎(一)

    雪绫掩凝脂,红烛帐中香。

    这年轻的羽林卫自幼练剑,勤修不辍,此时上身暴露在外,肌理分明、骨肉匀亭,修长颈项下露出精致锁骨,竟显得有几分可口。

    谢瑢垂目打量了青年片刻,方才自一旁柜中取出个扁长的黑漆木匣,打开木匣便露出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银针,根根银针长逾一尺,细如牛毛,被烛光一照,闪若冰晶。

    他取出一根,在房中炭火盆上细细烤过,左手两指抚摸一般,顺着陆升胸膛下滑,随后一针刺进心口皮肉之中。尺余长的银针,尽根而没。

    陆升阖眼安睡,却不过稍稍蹙了蹙眉,谢瑢轻柔在头顶摩挲几下,他又驯服下来,安然无声。

    谢瑢待他安静下来,便拔出长针,两滴嫣红血珠顺着纤长细针滚动,分别落进两个剔透如冰雕的水晶小瓶中。

    不过取了两滴,那精气神健旺的青年瞧着便憔悴了许多。

    谢瑢又自怀中掏出一个翠玉小盒,仅装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青色丹药,盒盖一开,顿时淡淡清香溢了出来,光是嗅上一嗅,就令人精神一振。

    谢瑢捏开陆升牙关,将丹药倒进他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顺着那青年无意识的吞咽,吸收得干净。

    那青年尝到了甜头,舌尖扫舔嘴唇,将原本干燥的嘴唇舔得湿润,仿佛干结的一点朱砂被水润润化开,令双唇泛出诱人的薄红。

    谢瑢仍是捏着他面颊,垂目打量,视线在唇颌来回流连许久,方才松开手,为陆升拉上中衣,重新穿戴仔细,却又随手将他外衫剥了下去,用棉被盖得严严实实,随后才收起银针同两个水晶小瓶,出了客房。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女见了谢瑢,便屈膝行礼,谢瑢吩咐二人照看客人,随即返回书房,进了密室之中。

    枣红袍的道人正负手而立,欣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听见门口响动,那道人便开口道:“千山公子书画双绝,却失于孤绝凌厉、少有人性,如今倒变得圆融了。”

    画名月照白芦,画的是半轮残月下,一片白沙洲,几株芦苇正值花期,芦花纷扬如雪絮。件件物事皆透着孤清,然而芦苇丛下却添了两只正交颈而眠的野鸭,顿时令这清冷画面,透出股静谧安闲的滋味来。

    谢瑢道:“作画时,有人送来两只烧鸭,一时兴起而为。”

    那道人不禁失笑道:“什么人竟特特为你送两只烧鸭……”他未曾说完,见到谢瑢手中的水晶瓶,顿时眼睛发亮,再顾不上啰嗦,几步跨前,两手将水晶瓶接过来,望着透明瓶中一点妖艳鲜红,喃喃道:“就为这点药材,耗去我一颗千金养荣丸,也不知这买卖是赚是赔。”

    谢瑢又将空的青玉小盒递还,道:“恩师顾全大局,自然不会被眼前一点得失遮了眼。”

    那道人打开盒盖,恋恋不舍嗅了嗅丹药残留香气,方才收了小盒叹道:“慷他人之慨,自然说得轻巧。为师耗时三月有余,才炼出区区三颗千金养荣丸,一颗献给王爷,一颗自己服了,最后一颗被你轻易喂了旁人。若是再炼,收集药材也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时日……”

    谢瑢两手交叠合礼,低头肃容道:“他日开黄帝陵,恩师自然是第一大功臣。”

    那道人一愣,却不再抱怨了,只深深叹道:“如昫,为师带你走上这条道,也不知是福是祸……来日你莫要怨恨为师。”

    谢瑢抬眼看他,面上慢慢浮起一抹笑容,“祸福相倚,皆是弟子自己的因果。恩师救了弟子性命,恩同再造,弟子岂有怨恨之理。”

    那道人哼道:“口灿莲花,倒是动听,你若当真明理,为何不肯回府?眼看年关将至,人人阖家团圆,你父亲念你得紧……”

    谢瑢笑容未变,只微微垂目,掩饰骤然冷下来的眼神,“恩师又收了那人什么好处,要为他做说客?”

    那道人吹胡子瞪眼道:“甚么这人那人,那是你爹!”

    谢瑢道:“恩师说是,弟子自然无有反驳之理。”

    那道人一噎,望着眼前敛容肃目,恭顺万分的青年,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半晌方才叹道:“你这刺猬。罢了,你谢家这些恩恩怨怨,同我没有半分干系,不管了,不管!”

    一面絮絮叨叨抱怨,一面甩袖,径直离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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