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得虚名》第二部:挥手袖底风》四十、当我想你的时候

    四十、当我想你的时候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不省人事的广南游抬上楼,扔在床上的那副躯体好像没有任何知觉。城颜路出手把他脖子扶上枕,身体东挪西推到摆正,将他压在身下的手拉出来放在旁边,让这个醉鬼可以睡得好一点。

    照顾醉鬼对他来说好像是件很习惯的事,让他两个兄弟忍不住对看了一眼:我们平时就是被这样对待的?

    当城颜路转过来时,三个人便面面相觑:我们现在该拿广南游怎幺办?

    城浮命虽然好像喝了不少,只是微微露出疲倦:「我们天亮以前要到千月门。」

    这是他们出这趟远门的主要目的,城锥心点点头:「现在就得上路。」

    他们便一齐看向城颜路,城颜路就装模作样的叹了好大一口气:「知道了,我留下来。喏。」便怀中掏出一封递给城浮命:「千万别掉了,千万、千万!保护这封信是我这趟跟你们出来唯一的任务啊。」

    「放心吧。」城锥心把手按在他兄弟的肩上,双眼笃定自信:「就算丢了,我也能把事解决。浮命,我们走。」

    他们离开的脚步很轻,门无声的阖上了。城颜路坐在床底下,他的兄弟离开的这幺乾脆,虽然不意外,但还是不习惯。他也在想这夜他该如何?总觉得一但睡着错过广南游起身的那刻,就会再也找不到他了。

    这幺失意的广南游,应该不愿意以这种样貌面对他人吧?自己狼狈的样子被看到了,从此以后会躲着他吗?

    胡思乱想到有点倦意的城颜路,突然听到很微弱的声音:「回去……。」

    城颜路一时以为广南游在赶他走,连起身都懒,道:「别想了。」

    「早点……回去。」

    听这语气微弱,城颜路突然懂了:这家伙在酒后呓语。

    「你要回去哪里?」

    「回……鬼门关。」

    城颜路觉得那一瞬间有轰然巨响,但应该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他悄悄起了身,捏手捏脚的到了门口,突然推开一道缝,确定他的兄弟没有在门外偷听,是真的离开了。他把门关好,回到床边:「你醒着?」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线,他慢慢走近时,才隐约看见广南游一只手臂压在眼上的轮廓,他动也不动的像个死人,连他说话时也看不见动作:「颜路,我变得脆弱了。」

    颜路坐回床底下,他知道广南游没有醉、没有昏睡,他明明喝了这幺多,却好像更清醒。

    「脆弱幺……你也会害怕脆弱幺?」他对着黑暗问,然后可以感觉广南游在苦笑。

    「落差太大了。」几乎让他一个踉跄。

    「什幺改变了你?」

    「我不知道。」广南游的声音乾哑哽咽,也许是酒喝多了,他道:「以前我都不在乎的,别人怎幺看我、怎幺去想符筳筝,我都可以强迫自己麻木不仁的在心里想着:符筳筝是符筳筝,我是我,我这辈子不会再犯下和他一样的错误,尽力避开跟他走一样的人生,甚至避免和他做一样的事、同样的念头,我以为这样子他就不会回到我身上,可是我的血液是他。我还是要回去鬼门关,我都要为了弥补符筳筝而放弃这一世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面对……。」

    这沉默太久,城颜路忍不住问道:「谁?」

    「我杀过的人,他们身边的人。」压在双眼上手臂更用力了:「他们身上留着一样的血,我几乎可以嗅出昔日他们的血洒在我身上时一样的腥味。」

    「那是……错觉吧?」

    「是错觉,趁着我脆弱时窜出的幻影,几乎要把我逼疯。」广南游听起来是在冷笑,实际上更凄凉、更渺茫:「我以为逃避和符筳筝过一样的日子,就会有所改变。但事实上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的骨子里每一寸血肉,都和他重叠,我们还是做这一样的事……。」

    「你杀人了?」

    「杀人不是我们专属的共通点。」广南游没有正面回答:「走狗才是,我和他一样,一直在找主人效命,不管对方是谁,只要能控制得了自己的人都可以。」

    「是因为你以为你控制不了自己,所以需要别人来压抑你吗?」城颜路道:「没有外在的约束,你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吗?你害怕失控,可是失控过的只有符筳筝,你呢,广南游的失控会是什幺样子?」

    广南游一愣,去掉鬼门关,没有况予愁,撇开才尽老人宫濝天女怀容天等等那些知道他身份的人,他是什幺样子?

    他从一个人的眼睛看到自己,他发现他很喜欢待在那个人的身边,就是因为从那人的眼光里反映的自己,不带有任何色彩。那一刻他不是符筳筝,也许也不是广南游,就算他是一棵树或是一株草,说不定那不会有任何差别。

    他相信他不管是什幺人,那个人都会接受他的任何样貌。唯一不能接受他的,是他自己……。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

    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

    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心碎

    当我想你的时候……〞

    广南游的手臂紧紧紧紧的压着眼皮,却无法抑止一股几乎会融化他的视线的酸涩在眼眶里,化做热泪流过他的脸颊。

    他止不住内心的颤抖,口口声声说他想当广南游,却没有办法打从内心脱去符筳筝的网罗,他找不到一个方法可以从中解脱,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他完全脱离,他知道,可是他在逃避。

    想念是逃不远的,他总是在每个时候想起她,刚分别的时候,就要见面的时候,犹豫着该不该相见的时候。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似乎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意识。

    「为什幺……。」

    「嗯?」

    「为什幺人用脑去思念,却用心来疼痛?」他突然问起她的问题。

    「这个嘛……头疼是病,提醒我们是个人;心痛也是种病,可以提醒我们不是自己一个人。我们只有在情感流出的时候,才有机会心痛不是吗?无论对方是否在意、是否知情,心痛都可以证实我们真的来过这个世上,划了一刀留下痕迹。」依然坐在地上的城颜路并没有察觉广南游的眼泪,广南游本来就乾哑的声音就会有异,他也没有多心。

    因为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心痛,只是他尽量不去多想,道:「广南游啊……。」他想劝他什幺,但都觉得不应该,便不知道该怎幺再说下去。

    「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坚强的人来说--对于我来说你无疑是强韧的,对于你而言的脆弱究竟是什幺感觉,我不知道,但或许是让你有机会换一个高度去看待这个世界。我的範围一直只有狐城,要还要付出的只有狐城里的每个人;而你,你好像觉得你要还的对象是天下人,你把鬼门关的债往你身上背了,难道没有一个人,比天下人重要吗?」

    广南游没有回答。

    「有没有一个人,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放下这一切?」

    「如果……没有就好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微,如果没有选择就好了,如果一辈子没有走进七弦林,他就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鬼门关到不了的地方。想起那日落叶微风,傍晚的一阵大雨,便从心里最深处冷了起来,那些过量的酒此时彷彿说好的,表皮的每一寸泛起酸麻的紧绷,透过血液流向全身。

    〝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哭泣

    当我想你的时候〞--词/曲:汪峰

    「你想她吗?」

    床上没有回应。

    「那为什幺不去找她?」

    「……还是得道别的,如果因为想念就得见到人,那永远分不开的。」

    「那幺你为什幺不告诉她,你不想和她分开?」城颜路觉得他自己也有点醉了,「最少,你可以告诉她,你很想她。」

    「一但坦承,不就是结束的时候了吗?」

    「你都要死了,还怕什幺?」城颜路知道自己真的醉了,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不怕死、不怕鬼门关,你不怕剖开自己的身体,却怕剖开你的心?广南游,你会后悔的,我保证你今天不说、明天不说,就这样耗着不说,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当你想说的时候,却已经时机不对、身份不对、立场不对,什幺都不对了,就连思念也错了似的。」

    「你后悔?」

    「我……后悔的不是没有开口。」话锋一转回自己身上,城颜路突然觉得全身无力,「我是懊悔,为什幺我没有勇气?以前没有,现在会有吗?也不会有了,错过的就不会再重来了。」

    广南游声音在笑着:「我一直都在后悔,每一次没有坦率说出来的时候,都在后悔,也在庆幸,因为我只要这次没有说出来,她就会在那个地方。」

    「你怕说了,她就离你而去?」

    「如果是这样我还甘愿些。」广南游道:「但是我知道离开的会先是我,所以我一直在练习离开,幸好她从来没有慰留过。」

    「曾经有失望过吗?」

    广南游不语,城颜路笑了出来:「有,你一定有。广南游啊,我敢说有天如果她开口,你绝对走不了。」

    可是接着城颜路顿了会,思索道:「可是如果她会是开口留住你的人,就不会是她了,对吗?但如果你是那种期待有人开口慰留住你的人,她也不会让你在他身边这幺久。你啊、你们啊,我都不懂。」

    「你好像……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什幺都不知道啦!」城颜路赌气似的,道:「你也不要告诉我,除此之外,你什幺都可以说。」

    广南游笑了,但没有笑出声音来,所以城颜路不知道。

    城颜路一直不知道为什幺,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得知这幺多别人的秘密,他什幺都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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