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9

    ☆、第 17 章

    车驾向西经巩义,天子谒安陵,跪拜痛哭,又为自己选好陵寝。

    赵匡胤于生死实为豁达。弓弦震动之音还在耳边,仰见天之高远湛蓝,想自己须亲为身后葬地命名。

    生长于洛阳的时光在整个五代中最安宁平和。可惜这平和在后唐明宗驾崩后急速土崩,最终在洛阳王宫一场大火后消失在时间洪流。

    那场大火的后果,最重要的不是改朝换代,是一块从秦始皇时期传下的玉玺,天子八玺中称传国宝者,自此没了下落。

    秦皇以蓝田玉铸玺,李斯以篆书刻八字于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就为这短短记载,连入汴的辽主耶律德光也以玉玺非真之事责问后晋出帝。

    自秦以来千年间,此玺可谓坎坷流离:曾被摔缺一角,又曾被藏入深井。从南至北,由北及南,在无数人手中辗转,如今是被烧成灰,还是被人深藏。

    真像场无期限的寻宝游戏。

    这想法令他唇边一笑。本是嘲讽,但他本一脸正气,将这丝嘲讽也带上股豪气。

    他心中确有疑虑。但从代替无踪影真品的传国玺自后周归他所有,世间已无人能与他并肩,也就无人能解这疑虑。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疑虑。

    只有那几个显赫的,早被埋入黄沙的名字知晓。

    赵匡胤无疑用最完善之法解决这疑虑:与前人对比让他觉自己有力,似自己与那数人心意相通。也正如那数人,高高在上,如天地承载山河般承载天子之责。 独面这疑虑,绝口不言。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他低低念了一遍。

    玉玺的创造者是著名暴君,真遗憾他就要与这暴君有共同点了:他们渴求同一物。暴君已将其用于玉玺,他就要用于其它了。

    这一想,嘴角那丝讽刺更深了。

    此陵名永昌。身后他就葬于此处,看大宋昭文德,宣武威,永乐无忧。

    自古无不亡之国,可就贪恋、执着于“永昌”二字。

    再向西,一见洛阳城门上“洛阳”两个大字,年少轻狂时光扑袭而来。一时掩盖了多年缠绕周身,颇为严毅的帝王气。让他整个人带上了少年独有之欢快。

    当年为家的夹马营早没有了,他凭着记忆,残留的石柱及树木的位置让人挖出了幼时埋在某处的石马。 眼见着石马被人从泥土中抬出。想着当时埋马缘由,引得他一阵畅快大笑。像是只高飞雄鹰,在年少时光下难得化成只跳跃不停的小鸟。

    情绪一路飞升,又起一念——欲游昔日重臣在洛阳的宅邸。

    昔日君臣两人论汉初。赵普云为相莫若萧何——擅功名,位冠群臣,声施后世,庆流苗裔。他则笑言:汉后论相云萧何,宋后怕要改称赵普。

    不过大宋这对君相最终决裂了。

    赵普当权时,在汴梁洛阳两处起宅。宅子精妙处赵匡胤一开始丝毫不知情,直到三年前赵普稍有了丝失势苗头,两处宅子妙处就被里里外外细细描绘送到赵匡胤批阅奏章的案头。

    案头上厚厚一堆奏本,全是参赵普十余年来在朝中如何志气盈骄,与夺任己,贿赂官赠。

    诸多罪名,有多少是落井下石,又有多少是这位宰相确在朝中过于跋扈。

    今日就在那宅中里外逛了一圈。果然与当时奏折中所言丝毫不差。又品了品至今还在宅中的胶漆状酒凝。那酒味馨烈过于平常,不过倒对他这好酒之性。几杯下肚,眼见这后苑堪称雄丽的亭榭。再看看左右,不是内侍就是禁卫,叹一人喝酒还是无趣。

    他开始想念自己的酒友。

    筑起大宋根基的功臣,多是一起在洛阳军营中长大的发小。彼此间称兄道弟。显德年间都在世宗帐下,北上南下,所到处扎营而居。酒不可随性喝,怕废事。抓着确无需防备时,才取下头上风翅战盔,脱掉包裹身体的软甲,聚在一起,笑言各自在战场所为,酒大碗大碗下肚,暗地还互较酒量。到最后,一个个都睡过去,谁最能喝,从无定论。 若一提,便要再比一场。

    结局也无不同:到第二日酒醒,谁也记不起昨晚是谁最后还清醒着。

    也无人心思还留在昨晚,纷纷走出营帐,享日光之暖。若夏日露天而眠,都不必起身,就席地躺着。

    多年战甲裹身,每个人都是脸比身体黝黑数倍。从军向来是苦事,从无人言所历烈烈冬日,肃肃凄风,和未必能见明日晨曦的不定。

    只愿随所从神武之君,击贼拓地,若俯身拾遗。 终有一日日月安处,人获常宁。

    像今日。

    赵匡胤又独饮一杯,他确是想念那时光。

    再观周围这雄丽建筑,转身回了行宫。

    洛阳之行重点在南郊祭天。附近品级稍高的官员都已提前至行宫等待觐见天子。赵匡胤一一召见,了解洛阳周边近况,赏赐诸多。

    下一位觐见的,正是如今任河阳节度的赵普。

    赵普进殿长拜,一如其他官员,赵匡胤赐其坐。这是三年前君臣决裂后首次见面。两人皆无叙旧意。臣先言贺平江南,君则问河阳境如何,无非国事民生。

    说着说着,君之心思就飘到“河阳一县花”了。

    李煜似很在意潘安,曾在词中自比如潘安鬓发初白(注1)。赵匡胤细看过,李煜只偶有几根白发。以他年岁并非奇事,想是文人自怜意。也正如此,在“金谷园”与“河阳花”中,赵匡胤更记得后者。

    他欲重现这一县桃花。此念最初闪过时,未必没有以烽火戏诸侯之警喻告诫自己。但洛阳的高昂兴致为这欲念提供了养料,如今已蠢蠢欲动,煽动得他认为小小河阳多栽树算不得劳民伤财。

    便问面前的河阳节度,那一地处处种上桃树可算难事。

    一旦赵普言此举不便,他也会细细斟酌 。

    赵普一席绯色官袍,形较瘦削,目色深沉。并不急回答。

    他也不是读书人,自认在朝堂上唯一一次败给读书人是不知“乾德”是前蜀年号。若换了另一个不知“河阳花”典故的人,无非照实了答。种树而已,似乎有利无弊。

    但正因他是赵普,反能拨云见日,直测天意。他不答话,又再长揖,声重且故意拖长:“臣贺陛下平江南。”

    “臣斗胆,遥忆显德年间逗留江淮,曾闻当时封藏府库的官吏论江南。 中唐时期就有大臣言‘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 ‘天下大计,仰于东南”。甚至唐宪宗亦言‘军国费用,取资江淮’…”

    赵匡胤浓密的剑眉猛然一皱,东南赋税重地,他何尝不知。心中已暗叫不好 ,忙令殿中左右全退下。

    相为君之亚。论君相,卓然为世表者,莫如齐桓公与管仲——为君者知贤任用,用而能专;为臣者内安百姓,外抚诸夷,使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 至于善始不能善终者,则不可胜数。

    赵匡胤自认与赵普间比之刘备孔明稍逊,也远甩诸多糟糕之例。 十余年间,他视赵普为左右手,事无大小皆与其商议。前有从武将到天子之秘策;后有削藩镇,治国家,乃至大宋平诸国之计。太多次推心置腹,即使最后斩断了世人眼中之联系,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一个语调波动也能泄露彼此真心 。

    显然自己问错人了。

    喜怒一超平常,极易坏事。犯下此错,除去这高昂兴致,也有习惯对赵普无防之故。

    “爱卿费心。”

    欲让赵普就此打住。赵普只装不懂,其言不绝:“吾等当时曾私言,诸南国趁五代中原之乱,纷纷僭越称王,如趁凤凰离巢时肆意妄为之鸱鸮。从赋税等而言,诸国又似一群羽毛绚丽的珍贵鸟儿,江南更是最耀眼那只。官家如今得此珍宝,臣以为如何庆贺都不算多…”

    殿中君臣二人,赵普立得笔直,大有犯颜强谏之势;姿仪伟重的天子在御座上坐得僵硬,如唐太宗一见魏征就把鹞藏在衣襟里,至鹞憋死也不敢动的僵硬(注2)。堂堂英雄如此,未必不觉憋屈,却莫名气短。谏官厉色面前,有种幼童因淘气被长辈责罚感。

    “这些珍贵的鸟,本是要拔其亮羽为饰,且要拣最艳丽者为佳。”赵普至此才停下来。 此句一出,赵匡胤本就黝黑的脸可谓乌云密布。这话可不轻——既为取其羽,又何需将鸟儿装入笼中细心豢养,更何需费心思讨其欢心。

    他本已知理亏,哪还敢动种树之念。 这话过后,岂止是河阳花,连带着入洛阳后的兴致全似被冷水浇灭的小火苗。

    却怒赵普令自己下不来台,憋着股气将那理亏伪装成天子之怒。想自己行事极隐秘,赵普再如何也猜不到全部。

    赵普的确没猜到全部,以为不过类似当年蜀地。

    他也信座上天子必做不出何等糊涂事。不过,大宋功臣之一,天子发小,成德军节度使韩令坤,显德年间在扬州有过擅杀败将博红颜欢心一事(注3)。

    这就是赵普,前例在先,眼前又稍有苗头。虽旧恩已断,也绝不听之任之。他得志时朝中已有人奏他种种专横,未必不是恃旧恩,也未必不是为这龙椅上之人。 至于天子之怒,他视而不见,又再进言,唯独语气稍软了些:“前朝世宗至扬州时,曾召见一有名道人。那道人进了卷诗,有一首暗讽世宗伐江南。世宗不悦,言‘王师所至,吊民伐罪’(注4)。”

    “如今官家伐罪功成,又略生怜悯之心。官家心性仁慈,乃万民之福。想官家与世宗皆宏达大度,善驭英豪,神武卓荦之主,尚四次讨江南,功成艰难,万不可让将士寒心。”

    这人是不知见好就收,送了“台阶”,却又把周世宗“请”出来。他倒忘了若非世宗加恩江南,命金陵修城防,金陵或许耗不了宋军一年之久(注5)。

    若自己肆意孤行,谁知会被他念到什么时候。

    赵普耐性惊人,想即位初,赵匡胤因私念坚决不肯授某人官。一次,两次,三次,最后赵普就把被他撕碎的奏章补好再扔回他面前。他怒火四起,却看眼前肱骨一身忠义正气,口虽不言,满脸写着:当天子便当天子,岂可混淆公私。

    胸中再有怒火,也只可转为无力。

    像现在,怒意早被冲散无影。他可不敢再收一次一块一块补好的奏章。“天子之怒”也不装了:“用世宗压朕,必是河阳离京城不够远。”

    此语看似重,赵匡胤眼中却有笑意,听来也是与亲密故人玩笑。

    “臣不才,自被明主所弃。”赵普依旧强正谏臣之态。

    赵匡胤暗笑,不必猜,换了谁,从炙手可热权臣到一京畿周围小地节度,未必无丝毫怨言。况当年自决意一刻,自己所为也不曾为两人留一丝余地。但他仍要为自己辩一句,他本不是容不得功臣的猜疑之主 ,可共患难不能共享乐:“卿自弃朕,朕何尝弃卿?”

    赵普面色稍动,些许停顿才言:“臣不敢。”

    “也就你敢。”

    四个字,听着像回到君臣二人无裂痕时。唯他一人获得君主全部信任,毫无顾忌。赵普默然,心绪涌动之际,又闻:“放心,此事再不会提。”

    此事?

    想是河阳。

    这才敛了强谏之颜,细看御座上真龙。天子着淡黄衫袍,戴皂纱折上巾,容貌并无多少变化,雄毅之气确比三年前更甚。这在赵普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在最后一句。他听出一丝极细微,几不可察的波动。

    猜不透是疲惫,是遗憾,或两者皆不是,是其它他不可分辨之绪。

    也不再多言。既有此语,这小风波就算过去了。他信天子心志至坚,信其超乎常人的克制与清醒。正欲告退,天子又语: “恐怕,我是特意在你面前如此。”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