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8

    也曾想象连昌宫望仙楼“楼上楼下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连昌宫故地离洛阳不远。还喜欢一句“欲见洛阳花,如君胧头雪”。

    洛阳与李煜无关,他却不愿听宋帝言古都的过往已被摧毁。汴梁是都城,洛阳已被放弃了,像金陵。

    他开始捍卫与他无关的古都:“金谷满园树,河阳一县花。”

    这也不是赵匡胤第一次被李煜念的诗难住,也不等回宫问别人了:“这句何解?”

    “金谷园,是西晋石崇在洛阳所筑。园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树木繁茂。‘金谷春晴’曾是洛阳八景之一;西晋潘岳曾任河阳令,境内全种桃树李树。” 实物早成灰烬,只在笔墨,想象中存活。

    “河阳不算洛阳…”说得太多,李煜慌忙掩饰。

    他不该去接此人的话,欲念却总不能被制止。

    “不远,离洛阳很近。”赵匡胤忙应。他以为这才是李煜真正的回答,回答他所问关于洛阳的笔墨中,有没有曾经期盼,想要亲见之景。

    屋内再度安静了。有某种情愫,暗隐却浓烈,在两人间升起,交融,渗透。

    “你走吧。”李煜又躺下了,像在叹气。

    “好,好…”堂堂大宋天子有些唯唯诺诺,似受宠若惊,又丝毫不动。

    李煜伸手拉了拉纱帐,将缝隙合上。这轻轻一扫,手指无意触到了对方的衣袖。

    李煜不习惯碰触赵匡胤身上衣物时的粗糙感,正如赵匡胤不习惯李煜帐中的花香味。不习惯,却忍受着。

    帐外传来脚步声,还有门闩关上的声音。

    金谷满园树,河阳一县花。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庾信的诗。

    其实不是好句子。

    黄河里的灰烬,是昔日的绿树红花。

    ☆、第 16 章

    车驾从宣德门经御道出汴梁城,一路浩荡。缨绋前导的亲从官束金镀天王腰带,顶双卷脚幞头,跨弓剑,乘骏马,扎鞍辔 。后有一队人马戴一脚指天一脚圈曲幞头,著红方胜锦袄,执掌扇缨绋之类御从物。随从数百臣子,执珠络球仗,乘马听唤。 近侍余官皆服紫绯绿公服尾随。

    御辇内,宋帝半靠着黄罗珠蹙背座,在封闭的空间内,细品着自己内心微弱的,弥散的,难以言喻的波动。

    去洛阳,是有一个决心。到如今他有不得不考虑之事 。但还未出汴梁城,他就已体会到了乡情。似乎洛阳就在眼前了。越近故乡,最久远的记忆就越接近。也许抛开所有的荣光,诸多幼时的回忆最能指明真正的自我所在。

    若他熟读诗词,应想到“近乡情更怯。” 亦或许即便知晓也会否定那是怯意。

    堂堂开国天子岂有惧意。

    即便恐惧是生来所带。赵匡胤也断定属于自己的惧意早在战场上磨光了。又或者最近的一次是数十人脑中预谋的大宋在汴梁皇宫中被人大声念出的那天彻底耗光了。那日他坐在漆成金色的龙椅上,手按住扶手上的雕龙。把最后的惧意如巨石压卵击得粉碎。

    御道两边笔直的皇宫禁卫将围观百姓与车驾队伍隔绝开。禁卫皆选诸军中最具勇力者,锦袄顶帽,握拳顾望。百姓皆噤声敛气,一是若敢高声,会被禁卫无情捶至流血;二来,在如此气势下,若没有汉高祖那般豪气,难道还敢叹一句“大丈夫生当如此!”

    是,大丈夫生当如此。“周纲陵迟四海沸,宣王奋起挥干戈”。英雄正如这诗句中那消失久远的中兴之主,替苦难已久的万姓支撑起这坍塌的天。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平乱世者,岂非英雄。唐末以来,只有大宋开国之君一人成功了。只有他一人打破了近五十年皇位,征伐与死亡的协定,获取了最后的胜利。且在武力之外,兼义与信,和与仁。发强刚毅,齐庄中正。 他早在众人心中神化了。 每一次在城中现身,总会引起阵阵谈论。尽管城中百姓所知天子的信息向来就那么些,他们也丝毫不觉厌倦。

    今日是天子即位多年首次入洛,洛阳又是天子出生地,最近被绘声绘色传得最精彩的,是生来勇略过人的小男孩,在洛阳禁军的军营里固执地驯服一匹烈马。

    在众人看来,这俨然是男孩今后要驾驭天下的征兆。只有男孩本人知道,此举在自己母亲看来,未必没有一丝鲁莽。男孩那时正渴望如父亲般能在战场上跨马飞奔,以为一往直前就是勇。母亲却言勇乃血气之性;仁者必有勇,勇者却不必有仁。

    男孩不好读书,在后来持续多年的征伐中,无数次将自己置之死地,与对手以命相博中,不断印证母亲的话。

    最深刻的印证是皇甫晖。在中原早已鼎鼎大名的唐国将领,被俘后见了大周皇帝也不行礼,神态自若:“臣力惫,欲暂坐。”

    周帝柴荣未激怒,赐坐。而皇甫晖坐下后又言:“欲暂卧。”这次更不等回应,径自躺下了。

    旁者莫不惊诧,包括亲手俘虏皇甫晖的赵匡胤——眼看着俘虏肆意展示自己的傲慢:仰躺着,将周帝临时宫殿当做自己的表演场,自顾自讲述他当年在后唐如何煽动魏州军发动叛乱 ;投江南后位兼将相,大小战数十从未败。坦言自己今日被擒,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故。

    这可怪了,皇甫晖是魏州人士,却将自己看做南人。

    他又赞大周之盛,士马精良甚至强过他曾交手的契丹。不是献媚之示弱,是旁观者的清醒与褒奖。末了,终肯站起身,目光转向赵匡胤。

    手下败将金疮被体,赵匡胤最清楚那些伤口的来源,猜这起身的动作实际并非如表现出的那般轻松。败将目光如炬,对视中,赵匡胤想象着这年老将军年轻时凭数语就掀起一场最终致唐庄宗于死地的兵乱的勇猛。皇甫晖脸上深刻的纹路随着那股勇猛豪气展开,语中俨然以长辈自居:“今日见擒于小将军,乃天赞将军,非臣所及。”

    尽人事,听天命。生死度外,安之若素,岂非血气之勇。如此简单,赵匡胤被这老将折服了。

    他敬自己的手下败将。

    柴荣亦如此,他对皇甫晖的伤势极度关怀,并赐金带鞍马。但老将极固执,拒绝医治,数日后不治而死。

    西去路上,放下缠身万机,回忆就接踵不断。 来得如此迅猛,像被异物压制住的浮石,有一丝空隙就从水底迅速上浮。 挤走了心中还乡的波动,让赵匡胤处于怀旧情绪中。他总是乐意回忆征战年代。马上冲锋陷阵,以血肉之躯承受刀锋的冷光,胜则流芳万世,败则为埋没枯草。历代文人为此哀恸,写出“古来白骨无人收”。但有一类勇者,紧握手中武器,踏着积起尸骸,有进无退,肆意奋发,甚至体会到一份惬意。赵匡胤当然是这类勇者。

    中原军队当年三伐江北,纵横驰骋 。皇甫晖被俘是初次南征,他死后,那份固执却蔓延了下来,艰难也执着地阻挡中原南下,直至在江北终无可立足,退至大江之南。与中原隔江相对。

    若非当时柴荣放弃了,或许周师会在上流未定时就挫败那股执着,夺取金陵。

    如此念头并非偶然,赵匡胤并不否认自己对此感受到的是些许遗憾,尽管他不应对自己如今的天子地位有任何不满。但在后周任武将时,他确有期盼渡江。

    大江之南,本有个约定。

    显德五年三月

    周师刚入扬州不久。来时全城火光正浓,城中百姓尽随唐军渡江南下。或许唐国担忧城中再留一人就会被周帝下令屠灭。也像以退为进,斥责周师在楚州的暴行。

    柴荣倒不理会。楚州屠城之举好似是他数年的压抑倏然转化为愤怒,瞬时喷发,之后就消散无踪。 像此刻,如此由衷地称赞一篇文章,与下屠城令时的暴怒判若两人。又是那个勤于政事,志气奋扬,倔强刚劲,上望扫清氛秽,下冀保宁家福的明君了。

    赵匡胤回忆柴荣早脱离君臣身份。自他登基,柴荣对他就只是地位相匹的故人。对此他无丝毫愧疚,不需要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逆取顺守已足够。但在显德五年,赵匡胤还是柴荣信赖多年的爱将,曾在危急时刻成功护驾,并不私以为己功。柴荣对他寄以股肱之重。因此将自己对江南的志在必得私言于爱将 :“大江以南,不当早晚,会是朕物。终一日,你我君臣,要在石头相见。”

    天已黑,空中一弯明月。孝先寺内有许多树,开满白色的花。赵匡胤当时不在意,但那花朵与弯月确是跟随着十多年前这段回忆。还有自己当时的持重与昂扬:“臣虽才非古人,亦不留贼虏以遗陛下。当以秣陵之酒待百官 。”

    柴荣大笑:“今未至秣陵,且以扬州数石酒赐卿。”

    那是个约定。君得能臣,如蛟龙得水,一举冲天。君臣合力,扫东南天子气入函京。

    但几日后,在迎銮镇,似被江南求降文辞所触动,柴荣对着战败对手温柔起来。不顾数日前要以金陵国库赏军的豪言,不顾石头相见之约,对唐国使者云“朕本兴师止取江北。”

    武将是君主的剑。君王指何处,剑锋便刺向何处。西举东指,岷蜀江汉,都不是剑要思考的。

    剑当时猜测君意,石头相见或许要在数年后。

    就这样,显德五年柴荣放弃过江,将唐国留在大江之南,回身向燕地。 显德六年过后,就是大宋建隆元年。石头相见,终只沦为约定。

    赵匡胤深深呼了口气,闭了眼,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一句“逆取顺守”终不足以解释所有。但他以为柴荣在某一点胜过了自己。 显德年间柴荣已极爱唐国文章。第三次亲征,驻跸扬州时就对孝先寺中汤悦所作碑文赞不绝口:“文章所贵,在自成一家风骨。 此文字字之间情深气盛,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

    二人间经历谈不上类似,也都不是文学之士。整个五代,包括如今大宋,也不是大谈诗歌文章的时候。柴荣即位后总在亲征,契丹,太原,江淮,留心政事,朝夕不倦。因此显德年间赵匡胤并不清楚柴荣为何如此重视唐国文章,甚至为与唐国文书“抗衡”,亲自选拔执笔文士。

    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诸国之中,能让大宋在战事外以正眼视之,就只有江南了。从皇甫晖到如今的李煜,中间还有刘仁瞻,张彦卿,李元清 ,孙晟之流。

    仁者必勇,只会写文章的柔弱文人,也带着血气之性。目之所及,心之所感。所谓“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柴荣定比自己领悟更早。

    也许不履行石头城之约,是件幸事。

    掀起辇上帷幕。汴梁城外人迹稀少。远处有农田。近处有大片大片黄土,其上绿意满目。

    黄河边的绿极凝重。不嫩,不娇,不媚,不掩饰不矜持。一开始就绿得完全,绿得彻底。本性贯穿生命始终,不会遽变。比之前不久夸耀的秘色瓷之色,他更喜欢眼前这绿。

    世人所求莫非珍华悦目之物,他视如蔑如。这是天下之福,但对他自己也丧失诸多。正如他的寝宫既能用青布帐,绝不会用缀满金玉的锦绣。不仅是训导子孙,更是本性。那他已知黄河边这绿,秘色瓷的绿又有何用?

    供人观赏之物,只为极耳目之欲而生。令人一念之差就误入歧途。

    况那物又极易碎。

    如此一念接一念,洛阳之行刚开始,赵匡胤已感觉到名为思念之物,想着离开之前,自己将李煜抱在怀中,对方默然无声又软弱无力的乖顺模样。

    那当然是假象。他早过了易陷入迷恋的年纪,也未曾经历过如何缠绵的思念,但都不会阻止此刻那一贯坚定沉稳的目光因思念变得柔和。

    如今情形,像自己戴着平天冠,身着绣以升龙,间以云朵,饰以金鈒的青色七章衮服,却被禁止在一堵高墙外。但他就执着在墙外,执意入围墙内。

    李煜不曾对他敞开半点,但有东西泄露了出来。在那些低柔简短的回答,倔强漠视的目光,僵硬无力的俯首,在汴梁传唱的诗词中,有一物掩盖不住被他发现了。

    执着于围墙内,因为墙内之人那颗真实无妄之心不可掩藏。 如一朵冉弱,柔挠的小花钻出围墙缝隙,被一个一生只见满目丘墟的人发现。

    在唐末满眼废墟上尽己之力重建往昔,怎能没有世间最珍贵之物。而能判断出围墙内有珍贵之物,也验证了自己没有以沉沦为代价获得这身帝王衮冕。

    万姓死亡,生民涂炭,让年幼的赵匡胤就念念不忘。他有一颗救世之心,不是愤世嫉俗,也不是清高文人远避肮脏洁身自好。他介入这纷争,为世间安定而战。即便权力本身曾变成他的目的,最终的,唯一的目的,也从未放弃要廓清天下,重整乾坤。

    这是他主动负于双肩的责任。 坚定如经历严冬的松柏。他为此而战,直至最后,并因此认为自己理直气壮应将那封闭的高墙破坏掉,大步而入。且立即付诸行动:“拿纸笔来。”

    墙内人当然不会放他进去。 但他不会只听着头冠旌旒上的真珠因自己不得其门而入,着急来回踱步而发出的清脆碰撞声。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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