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7

    张洎的期望落了空——宋军不踏入宫城半步。只守宫城外,不许任何人出入,等着李煜打开金钉朱漆的宫门,以亡国礼亲至城外军营。

    ☆、第 15 章

    “正好你还醒着,明日写个书目来。”

    纱帐内之前像凌乱的战场,现已整理完毕。服侍的人极安静,需要时干净利落,不需要时及时离开。

    李煜刚躺下不久。赵匡胤也要回皇宫,不等尽职的臣子直谏,他亦知此举太随意。

    还未到该压制时…暂不提此。

    他又回床榻边坐下,倾身凑近李煜。另他写书目。又加了一句:“任意写些喜欢的书目。”

    这不是命令。李煜将头再往内一转,示意不理并逐客。

    客是走是留,从来无关于李煜的意愿。他的反应也未必被重视。

    离开前,赵匡胤把李煜身上锦被一裹。

    接着一串脚步声,烛光的远离、消失,房门的关闭声,就极静了。

    李煜侧躺着。 他对触觉越发敏感。 赵匡胤力道极大,臂间一收,带来沉重的力量压迫。这力量已然收回,自己的触觉却未消退,似乎那个重重接触换作痕迹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附带被激起了暗暗涌动的情绪。

    李煜感觉到了,那不大的波动,被他警觉并冷酷地压制着。

    波动引出的情绪是他熟悉的,可轻易辨认。另一面,处于掌控的理智不允许识别的结果,阻断了描绘此时情绪的那个词;又让李煜认为自己没有心力去梳理这情绪的由来,让他认为无法平复的情绪与今日的混乱有关。

    短短一日,混乱且纷杂,牡丹, 多年未见的弟弟,《雪赋》,沉江的前朝皇族,绣被… 文人对文字太细密敏感,如此一理,忽忆起一句:绣被犹堆越鄂君 。

    李商隐此句赞牡丹之形态:花朵的含苞欲放就似包裹越人与鄂君子的绣被。

    一日之间,牡丹与绣被巧合的出现像是为了让他亲身验证某典故的旖旎。李煜一阵心惊,第一次怪自己读了过多的诗。急急坐起,把裹着全身的锦被整个铺开。

    过往的尊贵让他从未做过此事,就模仿记忆中侍女的动作:摊开整个手掌,压过柔软的锦绮罗,一遍一遍,抹得平整如纸。

    抹去牡丹的花苞。

    李煜喝的药有安神效。 不得睡眠的身体像总被拉紧的弦。旁人担心弦会崩断,但身体并非只是一跟弦。他折腾自己,身体总还反抗,奋力自救。再加药效,总能迷糊睡一阵,虽多梦易醒。

    梦的内容通常在醒后被忘掉,却遗留下一种情绪。李煜此夜的梦,醒后仍为他清晰指向一个情景 :牡丹,洛阳花。盛开的,初放的;在风中摆动,如袅娜舞女的垂手舞,折腰舞;色彩斑斓炫目,还有不符常理的馥郁香气。

    他指责牡丹搅扰了自己的思绪,决定再不见牡丹。称了一个月的病。

    这一月正是牡丹的花期,也是一年中最好赏花之际。 汴梁城中有数处园寺放人春赏。按习俗,上元节第二日,人们已纷纷于城外踏青寻第一抹绿。如今春容满野,暖律暄睛。万花出粉墙,细柳笼绮陌。莺啼芳树,燕舞晴空,蜂蝶萦绕。城中处处是行歌少年,寻芳红妆。“小蓬莱”也不免满园春意,水池石桥上那株紫藤已有花苞。唯独沉寂依旧,也无与□□相配的佳人笑。

    郑国夫人每日摘新鲜花朵作花囊。她极有巧思,曾以鹅梨蒸沉香。一可避免香炉引起明火;二来对比香炉,此香无烟可循,味薄淡,不可捉摸。放入绣金红罗帐,层层薄纱轻笼散发的幽香,沁人心脾 。

    她营造着一切不曾变化的氛围。李煜更不同,他像秋霜掠过的残叶,日落西山的余辉,与芳树娇花格格不入;却想念江南的春雨,细碎绵长,整片大地升起弥漫的,薄纱般的烟雾,似仙境。

    书目不曾写。仍有一箱箱书被人搬至书房。随意一翻,是普通抄本的名家诗文。很多都能背下。

    这一月间,赵匡胤还来过几次。李煜铁了心,在这“小蓬莱”中对此不速之客一言不出,连君臣礼都没有了。

    放肆的另一面,是一方的试探,另一方的纵容。

    称病,也是真病。他的身体随意折腾下总有些病症,水土不服也是极好借口,只未如伪装那般严重 。赵匡胤又提起过三月驾幸洛阳 。他一听,装病更坚决了。

    赏花那日洛阳之问,不是随意一提。

    幸而天子未对他的小伎俩显示怀疑,也不再提洛阳之行。反对他的沉默无礼无限耐心。喂药倒水,兴致勃勃。离开前总还把他身上的锦被裹紧。

    如此几次,“小蓬莱”中就产生了一个隐秘的,顽固的,僵硬仪式。

    一等天子离开,李煜就在纱帐隔绝出的黑暗空间里用手掌将锦被铺抹平整。既已认定这锦被不似越人与鄂君子欢娱缱绻的绣被,又恐惧锦被上会留下一丝褶皱。 锦被的平整对李煜郑重如祭天礼,一点小瑕疵都会被认为是对天不敬,会有可怕的后果。

    他未曾细想过“可怕后果”具体为何物。并且,仪式若无他人合作,极易被破坏,正如今日此刻——赵匡胤未及时离开。

    迟迟不肯走,是在体会离别之忧虑,明日大驾往洛阳。

    带上李煜不难。 钱俶甚至主动提议陪驾(注1),眼前这位请不来。

    这一去,来回也要一月(注2)。太久了。

    同是一月之久,李煜沉默的这一月令他意外发现自己要求不多,不言语也罢。也不见有何新诗词。猜是不是刻意藏了起来。

    江南初定,是结束,亦是开始,大宋步伐不停。“天下”占据了他太多精力。有一心爱之物,在眼前,掌间,足够了。

    真想让李煜随去洛阳,办法不会少。都不用称“自信”。强逼何等容易,但他就放弃了。

    江南故地还有些小荆棘,对大宋已无害。被刺扎伤的,只会是与那不再存在的小国切不断联系的人。

    私心以为,李煜不该承受更多。

    已有彻骨之痛,再多加一分痛苦,他没那么狠心。最初被别扭倔强国君激起的恼怒已无影了。他如今满腹柔情,再加离别忧虑,全转化成了爱怜。

    他当然知道李煜还醒着。

    至少,望他独在异乡,安然入梦。

    行动遵从了意念,赵匡胤开始拍李煜的背。极轻,一下一下形成节拍。他本不擅长此类细致温情之事,只竭尽所能。不止节拍,还有言语:“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不是在唱,轻轻念。

    李煜本就极欲将那裹得不透风的锦被展开,压抑已难忍受,后背的轻拍是催人入眠之意,他却感到少有的急躁。第一句尚可,接着却莫名一转:“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

    洛水湛湛弥岸长,行人那得渡。

    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

    赵匡胤只重复唱这两句。李煜眉头已拧成一团。这词句魔咒一般,令他的焦虑与躁动倍增。

    打破沉默很危险。一开口,之前的抗拒就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但欲念的危险,就在于它总在人控制之外。

    纱帐仍是放下的,只有赵匡胤坐下的地方被拉开了一条不算小的缝隙。烛光透过这缝隙有些艰难。

    翻身而起:“你唱的什么?”

    不同于以往冷漠的,坚决的,实际极痛苦的反抗。这一问充满了被打扰后的怒气,还隐藏着亲密:不用在乎言语是否不敬。对方的反应都在预料中,不用担心触动天子怒气。

    赵匡胤果不怒,李煜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有活力。眼睛在问话那一瞬是直视他的,又转开了。他看见李煜的头发披散着,手将锦被的两个角铺开,凡能被手掌能够到的地方都被一遍又一遍抹平了。

    他不明此举之意。

    “我幼时的入眠曲。”

    “…君无戏言。”李煜压制住进一步言词不敬。欲幼童入眠,词中应有星辰月光,风拂树叶沙沙作响,小虫低鸣…岂能如那词句的悲凉。

    “真的。” 赵匡胤笑了。倒不是他有如何过人的记忆,是他母亲提过,幼时哄他入睡会用此曲,“唱的是后唐庄宗。我生于天成元年,前一年唐庄宗崩,此曲在那几年正大肆流行。有些年纪的洛阳人都该记得。”

    实际是他自己也不会几首曲子。念出的这首,是唯一认为适合催人入眠的。

    他没念全部,前两句是“可怜李天下(注3),奈何作事误。”

    “唱开国之君因叛乱狼狈逃出京城?唱给入睡的孩童?”李煜的整理动作已停了。隐隐有些嘲讽。

    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江南传,后唐庄宗为避兵乱,从洛阳至汴梁,从驾兵士有二万五千。待复至汜水,万余骑皆逃散。

    李家的孩子曾受到极好的保护。李煜的母亲,亡妻都学太姒,有娠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不会让年幼的孩子听如此苦涩的词句。他记得亡妻哄幼子,唱的是“风摇草色,月照松光。”

    “有何不可?同光年间洛阳连年灾荒,再加庄宗赏赉无节,威令不行;征搜舆赋,竭万姓脂膏;征戍又多年不调…这曲子算教训了。”

    李煜再语塞,生出丝悔意。战乱时唱不出月色微霜。

    两人的区别,又岂在一首入眠曲上。

    “洛阳如今比不得隋唐巅峰时了。唐末就全毁了一次(注4)。不去也好,渐及炎暑,路上要五六日,颠簸对你身体无益。”

    之前不提,是因为李煜的沉默抗拒。有些话,是需要特定氛围的。

    按赵匡胤本意,欲带李煜到伊水龙门一带。

    想展示的不仅是山水相依之景。仿佛如此,李煜可以拥有他所创立这天下的一部分,即是只是用眼看。

    李煜不知此念。他听出了哀愁——听出古都的衰败,“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的沧桑。

    洛阳的地位无需多提。诗文中占的篇幅不少。大名鼎鼎的诗人绝不会落下它。赏花那日,李煜的回答是敷衍。洛阳的故事他知道太多,或许不比生长其中的人少——“天津晓月”, “洛浦秋风”…是隋唐时的洛阳八景,魏晋时又是其它名称了;还有《祀洛水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祭祀大泽,倏忽南临。洛滨缀祷,色连三光。

    对孩童,岂不好过“金床玉几不能眠,夜蹋霜与露”。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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