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倾覆,是自己担不起传国重任,愧对先辈;比之旧日的分崩离析,孰轻孰重?
诸多旧人不知下落,如飞蓬随风荡堕 ;自己更是行走的活功绩…种种皆是对覆国伤口的漫延剥蚀,势要伤筋动骨,溃入膏肓。
也只能让步。走到桌边,顺从喝了药。一放下碗,就被赵匡胤握住了一只手腕。
小婢女端着几案退出帷幕。
赵匡胤站起身,绕到李煜身后,环住他。心间有股柔情,似历严冬后的春日,由此人而来,不将他拥入怀中不可平复。
“上元节见你,你就像株枯树,凋零残败。”
“拓土开疆,执不宾之臣,对大宋,对我,是何等大事,你却从不让我如意。亡国之君,未尝俯仰为可怜之色。”
“上元当日,见你独立宣德楼下,空中一轮圆月……像一株枯树,坚守一轮孤月。”
枯树?
人莫不知大宋开国皇帝乏文采 ,今日却比喻一个接一个,又是花,又是树,应接不暇。
心间已顺着耳边低语,在眼前展出一月一树:
寒月冷烟,疏瘦枯树。
天地之大,只有一树一月,以及无尽隆冬风霜。
这岂非自己心中的寥寥孤寂,冰露寒霜。
这倚靠之怀抱,就越如冬之暖日,人皆仰赖其温。
未必不想沉浸在此。
李煜天生多情,或许到现在还未完全掐灭。那句“洛阳花”,终究印在心中了。大宋就是今日所见牡丹,还未开到最繁盛时,他则只剩木叶落,长年悲。
“官家既提枯树,罪臣有一肺腑之语: ‘宜尔嘉树,配甘棠兮’,世人皆美携手同归。枯树已是芳歇,无始而不终之物…”
“你两次在我面前提‘嘉树’了。” 真怕了这类文人,话里七拐八弯,又拿了什么诗词来堵他。想拒绝,话还能滴水不漏,真不容易,“从嘉…”
这一呼,李煜差点没回过神。 太多年没再听过,都快忘了那是自己的名。
“你往日在金陵之意,是愿终依大宋宇下,以求荫庇。”
“此用兵非常之世,别把自己逼太紧…如今海内几定,江南就在我庇护之下,你也是。”往日对诸多降臣,不吝信誓旦旦保证不杀。要让心间人宽心,赵匡胤是真不擅,只简练成一句:“留下来。”
不是在问对方意愿。
“留下来,从嘉。”
论情话,李煜觉其像花间词,香软艳丽。是佳人的凤钗翠睘落梅妆;是屏风障明月,帐中苏合香;是鸳鸯交颈睡南塘;是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
如何像命令一般。 像攻城,直接简单——用强大外力,越城墙,破城门,强迫整座城池屈服。
赵匡胤是行动派,翻转过怀中人,唇齿缠绵。手亦探入李煜襟袖,强解襦衣。李煜尚迷迷糊糊,思绪更似被斩断飘落,欲连接无从入手。比起这半生戎马的帝王,李煜才是更易陷入情中之人。 情丝一启,思绪全随之牵引,如水中之凫,随波上下。
脚下一腾空,就被平放在床榻上。
有一念一闪而过,双手就去推覆上来的人。这小动作对经百战的宋帝,莫如鲁缟挡奔兕。
“官家可听过《枯树赋》?——‘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 官家既天纵神武,捧此物何用。” 李煜未必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过抓着仅有残余理智聊作抵抗。但这话比他的手管用,赵匡胤停下在他身上的诸多动作,抬眼看他。
“你们文人爱做的,就是把他人之心践踏于脚下?”
……
“或者你以为,我如独夫征伐四方,不配有情?”
……
“说吧。看我的眼睛,说你恨我。你如实说,也不用担心牵连他人。”
宗庙黍离之哀,园陵殄废之痛,还有这飘零离别,若有独夫可归罪。他何不能学了古时骨鲠名臣 ,对此人抗言“你唯可力征天下,岂不闻‘不义而强,其亡也速。’”
何屑为恨。
但他说不出口。
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是英雄还是独夫。
一怒而天下振,安居而天下息,是英雄还是独夫。
以一己之力平数世乱局,是英雄还是独夫。
北上以来都是在强撑,他不仅仅是李从嘉,他是李煜,背着唐国四十年往事,不可在中原失了一方尊严。
他已再压不住日积月累的情绪了。它们如溃坝的洪水,要倾斜而出。泪如涓流,只能以袖障面。
赵匡胤长叹气,坐起身来,轻抚他的鬓发,又躺在他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缓和下来。
试探着移开李煜的手。虽还有些抵触,稍用力也就移开了。轻握李煜下颚,四目相对。
李煜并不避,神情与往日稍不同,他察觉了丝顺从。
入夜仍凉,遂用锦被裹住了李煜。
覆被有一极美典故,赵匡胤当然不知,李煜却因他此举想了起来——“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第 14 章
(此章逻辑崩坏)
李煜首先经不住这对视,别开脸。但晚了一步,灼烧感还是蔓延开了。另一人更不肯收敛,手在他鬓角,脸庞来回抚摸:“你昨日问我,钱俶来我是否高兴。我言不及意料中多,你则嘲笑我未得完整天下。”
“我就说一次,信不信在你。”
“只因你冲淡了本该有的愉悦。”赵匡胤在创造一种氛围,伴着他粗厚,净是剑茧的掌心,要在汴梁这囚笼中再加一道锁。
指腹轻压李煜鬓角,语间浓浓强制:“我不放手。”
但这不顺利——李煜甚至不去分辨,只觉此念太执着,佛家叫“妄”。
是大宋天子只愿争这朝夕;还是由于在无上高位,还未曾经历过荒谬。
真以为贵为天子,在这乱世危而能持,颠而能扶,就可‘吹枯嘘生’——呼吸之间,阴阳转换 。一嘘而枯木回春,一吹而叶落根凋。
赵匡胤放下层层帷帐,掀开包裹李煜身体的锦被,挤了进去。论两人力量差距,李煜不过勉强承受着种种动作。
他从不深究此举。也是赌气——砍头都不惧,还在乎如此手段。一开始,就把此举当作一种仪式,本质如攻城一般。
攻城讲兵法,兵法属权谋。李煜又不善此。他信佛,心中还藏着一文人 ,一隐士。文人有所谓正气,为此蔑视屠刀;隐士则更胜一层,都不肯步入尘世陷阱。李煜又确是天子,权谋必要学。他不是好学生,学了点皮毛:
陈大雅反复强谏上游救兵必无用。他就不顾,总需那十余万水军为资,否则城下之盟太过耻辱(注1)。
权谋,要穿透对方所置迷雾,看清虚实,精密筹算 ,一举将其击破。
宋帝如今步步紧逼,全不同于攻取金陵时的耐心。 若李煜深究,答案就浮了上来:
军势有宜缓以克敌,有宜急而取之。
若我强彼弱,外无救援,当羁縻守之,以待其敝。
若彼我势均,外有强援,恐有腹背之患,则攻之不得不速。
帐中昏暗,李煜隐隐只见轮廓。视觉一被剥夺,其它感官就异常敏锐——封闭的狭窄空间里全是另一人的味道。
对妄念,言语无用。但他想再尝试一次—— 推开压在身体上的重量,远离这陌生的碰触,和热度。至少借着这片黑暗,明言一次:
“我恨你。”
无怨恨之气。静静陈诉,轻缓如牵起的丝线。
与这一切相反的,是被抚摸的身体克制不住的唤起。
赵匡胤反笑,言亦豁然:“我说什么你都信… 真不怕我改主意?”
一手握住李煜的下巴,凑上亲吻。
形势早已变化。
金陵只是座孤城,人世代代无穷,朝代更迭不休,它只变换不同的名字屹立江畔;而李煜,强之有不忍,舍之则悲。
再念有一日要面对寒灰枯骨。权衡下,就用双手把他紧紧抓住。就如曾用这双手抓住皇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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