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3

    “书中关于洛阳笔墨不少,有没有曾经期盼,想要亲见的?”

    李煜摇头。

    “一点都没有?”回答不算出乎意料,也略遗憾,“洛阳数朝王都,该不逊金陵。不过,人言洛阳处天下之中,若天下有事,洛阳必先受兵,这么多年也荒废了…”

    不知天子提此意欲为何。而李煜确从未有期盼过洛阳。

    况且,关于秋水的记忆牵出一个疑问。诸多宫人下落,并不难猜。 或许,有的就在此处,与他相隔数个庭院…

    “府中有人等,你先回去。”

    此言一出,李煜受惊般抬了头 。事出突然,他猜得出来人会是谁。顿时心跳得厉害。赵匡胤见他眼中异样,些许光彩,比之以往沉寂实在难得。徒长心中爱怜意:“去吧,我自不食言。”

    离开的不仅是李煜,还有刘鋹。舟行未远,李煜回头,正见吴越王对宋帝长揖。

    宋帝本端坐,遽然站起,拊着臣子的背。(注3)

    他猜吴越王是说了些什么。他与刘鋹在旁,君臣反不便言语。火红龙袍,阳光下如烧起的火焰。 隔着绽放花朵,隔着湖上微微碧波,像这北地的阳光,纵春日也觉干烈。

    眼前这一幕,岂不正如“汉家君臣欢宴终,天子临轩赐侯印。”

    刚踏入府中,长子仲寓已来迎,道:“七叔来了”。

    只有从善?从镒呢

    虽有疑问,也未显露于面,先换了常服 。才入中庭,妻已从屋中快步迎出。 步伐轻盈,见了他不掩笑意:“七弟等很久了。”

    从善尾随其后,也走了出来。只着白衣纱帽。

    妻带着周围人尽散开了。庭中只剩兄弟二人。李煜还一言不发,只站在原地 ,看着久别的血亲。

    七弟自幼爱武略,神色中有股倜傥俊异之气,已感觉不到了。

    “六哥。” 先开口的是从善。

    他听见自己心中长长叹气,双目微湿。

    屋内,侍女上了茶,李煜情绪稍平复,再确认四周无人,问:“从镒没与你一起?”

    “从镒身体不适。 六哥不用担心,我昨日去看过,不要紧。”

    “…听说天子将他降入南班。”

    “与这无关。況且南班北班,对我们又有何意义。”

    分别多年,兄弟间亲密并不改变,也不用客套之言。

    “…也怪我。”

    李煜说得模糊,从善不甚解:“六哥看来不好。”

    “我不能给你分忧。”低低叹气。

    两人一母同胞,眉目间几分相似 ,从善更显英气。兄长变了太多,看起来就像一团羽毛。似最轻柔的风也能将他吹散了去:“这几年,一定极辛苦。”

    分隔多年,又加亡国变故。想安慰,又不知对方愿不愿听。

    李煜更多沉浸在自己情绪中,许久才开口:“你说,若我当年如今日吴越,会如何?”

    从善并不是坚定的主战派。他曾照宋帝之命宣兄长入汴,李煜并未听。

    此话之意似有后悔。而他从兄长的表情中也得不到更多:“朝中人是否说了些什么?”

    “我是怯懦不可死社稷,身死固不足塞罪。兵败一门当在鬼录,又让全族在赵宋掌中求恩 。祖辈有知,必不原谅我。”

    亡国之哀、羁旅之愁、因倾覆自责,身为李家后人,时刻缠绕于心。但成败既定,就像书翻过一页。甚至在这结局还未到来之前,从善已隐隐接受了。而他的兄长还未从变故中出来。

    兄长的性格既非果敢坚毅,又不善解脱。若执意背这亡国罪名,又找不到任何出路,只会纠缠太深,不可自解。就如现在。

    “官家曾问我,你是否会奉旨入朝。我说,你会。”

    从善略埋头,脸上一抹苦笑,像孩子在长辈前认错:“我当时是怕了。”

    “显德年间,我曾出使汴梁。开宝四年再来,汴梁已大不同。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知道大宋有多强。如风靡草,威服九区…我在朝中见了蜀国曾经的太子,见了刘鋹,甚至还经过周保权的住处…”

    从善的声音悠悠散在殿中。李煜向来以为从善劝他入汴是迫于宋帝之意。此刻也不震惊。

    从善语中有怯意。或许是因独处敌境,为声势所逼。若换作自己,对大宋真龙,也未必能如何慷慨激昂,正色回绝。

    “我不应该那么说的…当年周师侵淮,正阳丧师,诸将屡无功,六哥还记得吗?父王当时欲亲征。”

    李煜点头:“他问诸将作战方略,却只得到‘运数之兴,天地皆助。大事若去,英雄亦无如之何。’ 再加诸臣切谏,不得不放弃了。(注4)”

    许多年前,江南的结局就注定了。

    “父王慈仁恭俭,礼贤爱民,更像个风雅文士,不是个跨马执戈的将军。纵如此,他情愿带六军死战,也不愿在宫中坐等,闻周军长驱直入,唐军节节败退…而我,却在宋帝面前那般惧怕,说出有损先辈之言。若说不被原谅,那必定是我了。”

    李煜隔着案几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又拉起他的手:“父王疼爱你,你清楚。”

    掌间传来兄长的温度,冰凉,又觉无力。从善心间一阵酸楚。

    “臣兄以庸菲之才嗣守宗庙,陛下垂覆载之恩许之入朝,寔千载一遇,敢不奉诏。”——他便如此回复宋帝,不可再卑微了。却还被家人这样宠爱着。

    心里延续了十多年的疑问也不能再压:“六哥,为何从不怪我?”

    “我在南都所为(注5),若是在别家,我便身首异处也毫不奇怪。 ”唐国曾经两个邻国,湖南马氏及闵地王氏之乱,皆由兄弟相残而起。视手足为死敌,必要食其骨血才可解恨,“你却当没发生过。”

    甚至他被扣汴梁,兄长痛己不归,写下“原有鸰兮相从飞,嗟我季兮不来归!” 之句。

    李煜不愿提旧事,加重了手中力度,抚慰着弟弟:“别乱想。”

    从善也握紧兄长的手。觉心间许多话,必要一次倾倒出来:“六哥最像父王。众人皆知三皇叔暴薨之故,却怕父王因大哥所为伤心,只说叔父是病故。(注6)”

    李氏宗族和穆,皇族间少有,倒也有例外。

    “父王素不喜大哥强济,甚不悦大哥在润州擅杀吴越俘虏。大哥是想重振江淮半壁江山,却过于刚断。 我总觉他行事更像外祖(注7)……”

    “这么些年在汴梁,若想金陵,就在心中低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再想金陵宫阙——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晃若晨曦,昭若列星。 置身其中,见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又有含烟御柳,带露宫花,云霞相伴,莺歌燕舞…”

    “我想二哥还在时。你,我,从谦,从镒,都围着他,听他念《雪赋》——‘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耀不固其节。’期盼冬日能见大雪如烟……”

    李煜有感于心,接着念了几句:“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若他真想要过什么,便就是如此了——

    游崇冈,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待月夜,会清风,抚琴吟咏。任这世间风云变色,是英雄振长辔,御八荒;还是独夫混一宇宙,乂清四海。他只在山水之间,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婵娟。情虽思而不返,心只哀而不伤。

    “二哥曾说,金陵是世间最美的画卷。其地傍山带江,龙蟠虎踞;南渡衣冠,可凭此君臣戮力,阻险长江;又可尽幽居之美,独浪烟霞,高卧风月。”

    李煜也记得二兄的一切。 二兄名弘茂 ,自幼颖异,善诗歌,骑射击刺皆精习 : “他虽不喜戎事,也最喜东晋桓伊——披甲则淝水横槊,卸甲则握柯亭笛,一往情深,冠绝江左…”

    他向来以为金陵与汴梁互不相关。像被利剑隔断的两端。金陵纵有阴影,也是美锦;汴梁则似北地冬日的萧瑟。虽有妻儿在旁,也如临无人之荒漠。茕茕飘寄,归期无日。二兄弘茂的回忆,却如风飘碎锦,飘到他认为被宋斩断的人生 。

    “二哥年十四便领兵职,若不是他的一生比作《雪赋》的谢惠连还短。 或许他真能像桓伊立功淮上;又或许,江南不会有所不同…”

    “六哥,父王当年亦无可奈何,我等既生于季末,虽欲跃鳞振翮,才力无余,未能违天。你何须思心弥结?”从善以为李煜在为金陵覆灭自责,实则无人可责怪他。

    “若你担忧族中百口,我来之前官家已明言,李氏曾善待湖南马氏和闽地王氏,他必不让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这是宋帝给的保证了?

    从善的口吻似深信。李煜也不可说这是假。

    但提宋帝,他心间就止不住颤抖。

    不知是否弱者看强者就会如此。这感觉弥漫全身,好似被别人握于手中,无处藏身,无可逃避,又被人牵引,被人控制,被人完全震慑。全是恐惧与抗拒。

    再想今日船中所见,宋帝抚吴越王背。将吴越王换为自己,又有何不可。

    “你信?”

    大宋立国十多年,恩信著于内外。又有诸国之例在前。况从善在汴梁五年,宋帝诸多优宠,他也并未经历围城之难。比起来,从善更像个大宋臣子。

    虽不言,也默认了。

    “他为何不提杨氏后人?”

    此话很轻,从善刚好能听见,大惊失色:“六哥…”

    显德三年,周师入泰州。周世宗下诏安抚杨氏子孙。那时江南还称唐国,元宗李璟遣园苑使尹廷范将杨氏宗族迁置京口。尹廷范杀男口六十余人,携妇女渡江。元宗诛廷范以谢国人。

    “父王之意是怕杨氏借中原之力为乱…(注8)”

    从善语也极轻,此事他们几乎不提,虽有愧,但不悔。兄长提此事,便是不信任大宋天子。他纵想安抚,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仁厚如父王尚如此 ,既然如今我全族在他掌中求生,便无需金口玉言。”

    这天下至尊是英雄还是独夫,仁慈还是暴虐,都与他无关。他只不愿接受“天恩”。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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