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2

    心间微微抽动。似被人抽丝剥茧。

    “当年恩赦侯初见此花大惊(注 2),钱王恐也未曾见。”

    “牡丹喜旱,南方难以存活。 臣只在画中见过,不曾亲睹‘花王’风姿。” 晋王心思难猜,钱俶亦极恭敬。

    “那本王就再借罗江东诗一用, ‘若教解语(注3)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 眼用余光看落后的李煜。心间染了满园春意,也学了文人借诗抒兴。细品那句“解语倾城,无情亦动人”…多还压制着,不露于形色,只当在念诗,“ 宫中品种虽不足令钱王尽欢,总不至如韩令‘辜负秾华’。”

    “此句有何典故?” 长兄已大步赶到。

    “长安城贵游尚牡丹。 每春暮,车马若狂,人皆以不躭玩为耻。后韩弘升中书令,始居长安,见居第有牡丹,立命人砍去,曰:‘吾岂效儿女耶!’” 此人看似严肃过度,刻板无趣。亦或是爱极牡丹,唯恐沉迷其中,索性从眼前彻底除去。 所幸砍的只是花,“ 怕有玩物丧志之忧。 ”

    天子只当一乐: “论‘焚琴煮鹤’,早有人比朕更上一层。”

    □□间一众皆笑。

    趁两位兄长与钱俶言间,赵光美到那唯一不笑的人身旁,带他赏花:“后唐时大内牡丹品种过千,如今宫中品种并不多。此种名‘百叶仙人’。”

    李煜顺他所指看,花色浅红,花瓣重重密密,如飘飘衣袂,难怪名“仙人”。

    赵光美又指旁边一株: “ 此白名‘月宫花’。还有另一种白,”四处看了看,指另一处白花,“‘雪夫人’。”

    细看两株 ,‘月宫花’ 莹且洁;“雪夫人” 纯且耀。一如夜中皎月,一如日下之雪,名甚绝妙 。

    过一粉色花株,略浅于桃色,如桃花遇霜:“此为‘粉奴香’”。

    再过一抹紫:“此名‘紫龙杯’ 。黄色有‘小黄姣’,‘天王子’,宫中正红色最多,有‘火焰奴’,‘御衣红’…”

    白居易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刘禹锡有“开花时节动京城” ,李正凡“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诗篇读尽,李煜从未生过遍赏牡丹之意。今日,倒也如孟郊要“ 一日看尽”。 孟郊忘了唐王朝已秋尽草凋;身边的小皇弟正趁了大宋王朝的“春风得意”:“幼时家中有一书只言花…”

    自未提家中藏书多是父兄随周世宗攻取江淮带回的战利品:“将百花按‘品命’排了序。从‘一品九命’到‘九品一命’。‘一品大员’有兰,梅,牡丹,酴醿,紫风流。可惜‘紫风流’我不曾见。”

    紫风流是麝囊花,长于南方,别名瑞香。

    庐山有一名株,传是一比丘昼寝盘石上,梦中闻花香,烈酷不可名,醒后寻香源却是瑞香。故江南又称“山梦花”。李煜爱花,慕名将那株“山梦”从庐山僧舍移了数十根到金陵移风殿。花色紫艳,如仙山霞光,又赐名“蓬莱紫”。

    一边忆江南旧事,一边听小皇弟滔滔不绝:“论酴醿, 多年前贵国韩熙载出使汴京,曾在驿馆与人论其‘五宜论”(注4)。我欲一试,待第二年春,在酴醿边焚沉水,兰旁焚四绝;薝卜,含笑北地难寻;本欲等八月木犀开,不想被大皇兄知道…也不敢再学此风流。”

    李煜心乍一紧,被宽大衣袂遮盖的手蜷了起来。

    “焚香、鼓琴、候月、听雨、浇花、高卧 … 心虽向往,不过附庸风雅,妙在何处也不能尽会。许就如大皇兄所言,文人雅事本不是我家擅长,必不能工。烧一车沉水,也不能兰芳竟体。”

    这自嘲中,可觉一个弟弟对兄长的满满敬爱。李煜的手从蜷起改为交握,绞错指节如扭曲而不欲人知的秘事 。他自无可选择,却不敢云无愧。话中安抚又如三月初吹面不寒杨柳风,使人不禁眉目微展:“焚香之趣,在清心悦神,畅怀舒啸,或伴月助情…随其所适,无施不可。殿下无须太苛责。”

    两人温语间,有七八个女子 ,衣青罗生色通衣,冠卷云冠,手持琵琶在花间立止,对众人一拜 。

    天子道:“闻钱王好琴音。”

    “臣无他好,惟爱琴。窃慕古之名士以琴导养神气,宣和情致。府中有‘洗凡’,‘清绝’(注5)二琴,颇以为可庇美古之名琴。”

    “钱王果真风雅。声乐朕所不解,此为家伎,非教坊乐工,恐不如杭州乐声,勉为爱卿助兴。”

    天恩如润物细雨,钱俶忙谢: “早闻官家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视,□□无纨绮丝竹之音。官家天赋异禀,声乐之物,多听自可解。”

    “日不暇给,”赵匡胤摇头笑,透过众人看花旁李煜,“闻乐易虞人耳目,荡人心志。朕恐以此流连荒亡。”

    “玩物丧志”他听得明白,心中未必无忧。

    “官家正是《礼》中所言‘依于德,游于艺’者。于声乐正如浮行者凌波微步,知水性而不沉溺。”

    说话的却是刘鋹。 赵匡胤视此人直叹,平岭南前,他只闻刘氏祖孙三代残虐一方 ,不料这暴主有一技更甚伶人——博人乐。

    “卿多巧思,又聪颖善辩,惜只不用于正道。”

    刘鋹笑而长揖:“臣往在岭南瘴疣地,不沾王化。幸官家震以雷霆之威…”

    赵光美将头凑到李煜耳旁:“卿见过驴?”

    李煜生长富贵,哪见过这个。倒是刘鋹仍在赞叹俘虏他的大宋天子。

    “我幼时见过不少,此物一怒则踢趹嗥嘶,气粗于牛,声难闻状难见;倘诱以束刍,则贴耳辑首甘受羁勒。”

    岭南的暴虐恣睢,到了中原变为自甘供人嬉笑,固不必怜悯。即便猛虎,在深山则百兽震恐;在槛阱也只可摇尾。自己虽不至亲媚于主,威势下又会退至哪一步…… 李煜终笑不出。乐人已播弄琴弦,琵琶音韵淒清,曲目欢快 ,他也无心赏。 任旁人兴致盎然。

    赵家兄弟中以好文藉称的赵光义正以此间较之盛唐 “名花倾国两相欢”,略遗憾少了支名曲。

    金陵王宫藏品多得以保存,《霓裳羽衣曲》曲谱却不见了踪影。问不出,寻不到。并非他多爱此曲,抵不过传世盛名。李煜倒好,只愿一把火烧了干净。

    再者,舟上指责他不能当没听见。

    待乐声止,遂问李煜:“本王有一事欲请教违命侯。”

    “不敢。”

    “《霓裳羽衣曲》与牡丹上一次相遇,算元和年间,也有一百五十余年。”

    玄宗晚年雄心衰颓,沉迷九华帐,陶醉梨园曲,引得叛军南下,宫阙成灰,万民涂炭,乱局延续了两百年,到现在,河东有北汉,幽云更在契丹人手中。

    纵如此,一曲《霓裳》也早铸入华夏记忆。杨妃绝色,“解语长安花”之名当之无愧。震地渔阳鼙鼓,惊破了霓裳曲,也摧折了“花”。 李煜指责大宋摧折了“花”,大宋何屈!不过在费尽全力收拾安史以来各种乱局而已:“世人等了这般久,违命侯岂忍让此曲再星散人间?”

    名花名曲再相逢,赵光义多少犯了梦呓盛唐之病。李煜更解为他意——

    若要曲谱,曲谱有亡妻心血,决不会赠与宋人;若要在此时弹奏,岂不正如身为俘虏的晋帝为刘聪行酒洗爵。(注6)

    六百年前平阳大会,晋臣在坐者失声而泣,庾珉号哭,辛宾抱晋帝恸哭;此刻他身旁,无一位江南故人。览旧史,他当然知道违逆是何结局:“此曲多被罪臣改为南音…”

    “南音又何妨 ,隋文帝尚评陈乐是‘华夏正声’。”

    李煜形冉弱,如柔柔柳丝,志却不可挠。赵匡胤早领教过。光义又是只藏着尖獠牙的小兽,如此逼迫,又在众多人前,索性一开始打断李煜任何回答。小幼弟也解意,更将话转远了:“太傳确过于自谦。《隋书》记诸大臣议定雅乐积年不成,奏称中国旧音多在江南,梁陈音乐合于古乐,请修补以备雅乐。文帝奏准。”

    长兄出言维护,稍出赵光义意料。 且不提长兄幼弟庇护,李煜抵触意太重,恐怕怪错了人:“隋唐雅乐从江南来。所谓‘吴人何苦怨西施’,堂堂大宋,又岂会将南乐一概定罪。”

    “华夏正声”,听一次就不能忘。 南朝被北朝以武力征服 ,北朝又岂只折服于南朝琴音下 。武力从来不是所有。

    也轮到李煜词屈,他听出了“太平谁致乱者谁”之意。再饱读诗书,引经据典也不能对。

    ☆、第 12 章

    “朕倒想起一事,平蜀后,朕曾召其平章事欧阳迥于偏殿吹奏,就被御史强谏。”

    “皇兄让臣子做伶人事,御史岂能不急。”赵光义笑。好似忘了他刚欲让一国国君做此事。

    “朕之本意不在此,只欲亲验蜀地传闻是否属实。”

    “臣亦有闻蜀地乐工闻名天下…”钱俶道。

    “人言蜀地君臣皆溺于声,欧阳迥善吹长笛 (注1) …”

    李煜只听到此。 宋帝口中的欧阳迥他不陌生,自己可背出他一首词: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

    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欧阳迥仅在怀古,还是多年前就参破天机。再到今日,被他从这金陵来的亡国人在宋宫中念起。

    如此巧妙,如天意一般。

    天意二字太重,足将人最后的抗拒磨尽。

    眼前牡丹花色耀眼 ,有小雀在花丛中低翔,啾啾不已。细看下,花蕊中有数只蜜蜂殷勤进出。

    忽然忆起了一人。

    金陵一宫人名秋水(注2),喜簪花于鬓。曾有蝶绕于鬓花上,扑之不去。宫人纷纷效仿,却再不曾引蝶来。

    他笑叹那是“天成”。

    时间不算长,今日忆起竞觉恍如隔世。不经意,手抚上花间,滑过层层花瓣。那花正是‘雪夫人’,李煜手抚其上,竟与花色不相分辨。

    赵匡胤借故让周围的人分散开,回头见李煜在花间,走近问:“喜欢哪一色?”

    李煜不愿答,又不敢不答。花上的手收了回来,随意一指。

    赵匡胤一见也笑了,真龙威势被笑意染上丝温柔:“洛阳红。”

    “此花又名焦骨。正是受过武氏暴火那一种,爱卿必在书中读过。” 声声戏谑。

    烧焦的牡丹得洛阳邙山水土滋润重生。 李煜不信那般巧,自己不辨牡丹品种,任他说了。

    “卿想过洛阳?”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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