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1

    “大皇兄之意,是要放他回国?”

    “皇兄曾言与唐国‘大义已定’(注2),结果又如何?” 赵光义冷笑。“昆仲礼”他当然不当真。钱俶亦不敢。却有一念想来有趣——若江南当年奉诏来朝,会不会亦有“昆仲礼”一幕。

    此念虽毫无意义,却让他略觉惋惜。 与其兵临城下危蹙而降,何不一开始就奉玺归命。

    一行人渐近水面,此处名“九曲池”,由一堤分为东西两池。有鹢舟泊于岸边,除去侍从宫婢,钱俶另见两人着官服。见天子到,一人早早施礼;另一人虽恭敬,相比之下却觉简慢。天子赐平身,他才将两人看了清楚:一人眉目清秀,体态丰肥;另一个削瘦,却姿貌端华,比之周围众人,如珠玉在瓦砾中。

    心中了然,必是刘鋹和李煜。而李煜正看向他。目光相接,又同时移开。

    两人所想是同一事:自唐末杨行密割据江淮,就与东邻钱氏小战不断,且互相憎恨:杨行密命人用大绳索做钱贯 ,名“穿钱眼”;吴越钱鏐则每年用斧子砍柳树,叫“斫杨头” 。至唐国立,李煜祖父李昪爱惜民力,在位七年,仅有一次不得已以兵拒越师。钱元瓘在位时杭州大火,宫室为之一空,唐国群臣皆欲藉此用兵吴越,李昪仁厚,不愿乘危要利,加兵邻国。还以金粟缯绮厚遗吴越,金陵至杭州一路,使者冠盖车马相望于道。自此,两国终结束边界争斗,甚和睦(注3)。

    故事最后,唐国投邻以木桃,吴越并非报以琼瑶。中原皇帝一旨令下,吴越即出兵攻打唐国。一在周世宗时,一在宋军围金陵时。 钱俶更忆起显德年间出兵常州,曾俘虏一位唐国将领——激战过后,那人的脸看不出原本模样,身上带伤,战甲被尘土掩盖了光泽,见他不仅不拜,大骂“本朝烈祖皇帝首与王交好,王今见利忘义,不知有何面目入先王庙?!”

    吴越历代国君绝非暴虐,钱俶更保全被废兄长钱倧,令其善终。自认仁义,也被这话激得暴怒,抽出身边侍卫配刀,撕裂了那张指责他“见利忘义”之口。(注4)

    伤口深且长,从嘴角微微上斜,延至耳边。俘虏再骂不出,伤口就像抹笑,是“半抹”诡异之笑—— 嘲笑施暴者的愚蠢残暴。

    那一刀,是心中不可见光之物被人一把暴露于烈日下的反扑。暴虐之人总以为杀戮可将阴暗心思再次隐匿起来,再无人知晓。

    背人之施,不义。钱俶迄今不能辩驳。但他清楚,若吴越效仿江淮对抗中原,只会比唐国跌得更重。

    天子登鹢舟,御座下左为赵光义、钱俶,右为赵光美、刘鋹、李煜。席间又言及南方旧闻。刘鋹一直笑上眉梢:“官家既有兴,臣必言无不尽。”

    “今日也无需诸多顾忌。”赵匡胤转问刘鋹,“朕闻唐末士族多往岭南蜀地两处避难,卿在岭南可知此事?”

    “是。臣伯祖父多任用中原人士。赵…”此人名与晋王同音,刘鋹不便直言,“唐尚书仆射赵隐次子,唐相李德裕孙,皆为岭南重臣。”

    赵光义倒不避,替刘鋹说出了全名:“赵隐三子皆进士及第,以文学德行知名。流落岭表的是二子,名光裔。”

    “是,其父子二人皆在岭南为相。”刘鋹补充道。

    “那赵氏一门可谓‘一门四相’。赵氏伯仲当年乃世人所慕。长子赵光逢相梁,方直温润,人称‘玉戒尺’;二子相岭南,三子又相后唐。诸兄弟皆以方雅自高,廉洁方正。无愧名门之称。”

    “为何独二子相岭南?”天子问二弟。

    “他本为朱梁官员,与其兄赵光逢掌内外制命。受梁□□命出使岭南,刘隐便留之不遣。”

    “五季初中原忧扰,岭海承平小安,民不受兵…倒能从梁祖手中抢人。”鞭长莫及,暴虐如梁□□朱温,想当时也不能发作。

    刘鋹不知天子此句是夸是损。欲言伯祖保全一方之功,又闻晋王语:“梁祖极会折磨不依附他之人。特别是名门望族,朝廷清流。年代久远,诸位在千里之外,可有听闻梁祖登基前曾屠杀清流,唐廷为之一空?(注5)”

    赵光义貌清秀,意态温雅,有文士风,语平和轻慢,与朱温的残酷相差千里。手捧茶杯,意甚悠然。目光轻轻扫过两个降臣,一位国君:刘鋹已屏气不敢接话,钱俶慎静,李煜更不语。

    “梁祖确会折腾读书人,杜荀鹤遵其命以‘无**’为诗,忧惊致病;韩偓,徐寅都被他逼至闽地。”

    将“屠杀”氛围轻轻抹去的是赵光美。赵光义看着对面幼弟,嘴角一抹笑:“韩偓岂不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韩冬郎。此人是唐昭宗亲信,梁祖忌其刚正。徐寅我却不知。”

    “光美近日必定苦读。”连赵匡胤都略惊讶幼弟突然压倒二弟的“博学”。

    短短数语,舟上沉重又转为兄友弟恭。

    “略记得他一些趣事。此人状元及第,倒不似杜荀鹤一味谄侍梁祖。 梁祖曾指其赋中一句‘一皇五帝不死何归’命改写。徐寅答‘臣宁无官,赋不可改’,梁祖大怒,削去其名籍。”

    “哦?”赵匡胤觉有趣,看李煜,不掩称赞之意,“倒有些文人傲骨。”

    李煜察觉了那目光,便转头看船尾。此举甚孩子气,反令天子笑意更深。

    “两位殿下皆聪颖,博闻强记。”钱俶言。论唐末文人,东南亦曾有一宝,“敝邑虽远在东南,也幸得一人。此人数次应试不第,人称”十上不第”,却以诗文见长,声彻南北。”

    “钱王所说,可是‘四海闻有罗江东’?”晋王问。

    “正是。”

    “罗隐在唐末梁初名闻天下。罗绍威远在魏博亦仿罗诗,号己文集为《偷江东集》;唐昭宗更名为晔,罗隐替武肃王(注6 )作贺表,一句‘左则虞舜之全文,右则姬昌之半字’,京师论为第一。”

    “罗隐漂泊半生,遍历诸州 ,奔波流离。若泉下有知,必恨生不及大宋恩泽 。”

    “此人前半生太过狂妄,遂不得志;后半生知遇于吴越武肃王,竟能拒梁祖封爵,又劝武肃王讨梁,大义侃侃。我曾粗读其文集,诗虽不算醇雅,却峭直,文章更是雄新隽永。所谓‘文如其人’,罗江东可谓晚唐文人中铮铮有气骨者。武肃王亦大有雅量。”

    “得晋王赏识,是罗隐之福,也是吴越之幸。”

    “晋王自幼笃好文书籍,又明达政事,是我家千里驹。”赵匡胤大赞二弟,言及亲爱。

    “皇兄过誉。”赵光义回以一拜,再隐隐布置他的小陷阱 ,“钱王定晓贯休。”

    “贯休乃僧中一豪。有人将其比作晋时支道林。他曾云游至杭州,我祖武肃王慕名而索诗。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好诗。” 赵光义目光正瞟过对面李煜。他迄今不出一言,似思虑已远,此时的欢宴趣闻,未有一字飘入耳中。早觉奇怪,为何李煜笔下传出的,竟没有可传千古的帝业赞诗…“‘海龙王’(注6)当年何等英勇,智拒黄巢,平董昌,求玉册(注7),修钱塘江海塘,普造堰闸,解一方旱涝之苦。”

    “求玉册”让钱俶心间猛跳,这才放心称谢。又听小皇弟言:“确是好诗。不知可比得徐寅献梁□□的《游大梁赋》。赋中有句‘千金汉将,感精魂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风而胆落。’”

    “一眼胡奴”赵匡胤重复,这句所指太明显——那是后唐庄宗之父李克用。

    “是,沙陀甚恨此句。庄宗灭梁,即令王审知除去徐寅。倒有王氏庇护,徐寅幸得终老。”

    “唐末文人即便登科,不依附强藩便是如履薄冰…闻武肃王命贯休将诗中‘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不肯,云‘州既难添,诗亦难改。’,随即离开杭州。”赵光义转头看钱俶,似欲求证这后续之真伪。

    “四十州?‘海龙王’好大口气。”赵匡胤笑云。未料二个弟弟如此戏弄“贵客”,他却颇有兴致,清高文人自古不缺,他也曾像下令改诗的“强人”,霸道无理。

    钱俶从未听闻这后续,也不敢驳,唯唯而已。

    李煜倒一直在听。钱俶如此和顺,只身入朝,是缴械之意,也不免受这獠牙。

    金陵危迫时,陈乔丢弃了他所写第一份降书,强谏“自古无不亡之国。即便此时降,料也不能保全,不过自取其辱 ……”

    陈乔刚硬,只欲背城一死战,他不能从,唯执其手而泣;陈乔便求赐死,他仍不从;陈乔连自尽都专断,总不如他,心为形役。左右摇摆,欲断不能断,欲绝不能绝。

    ☆、第 11 章

    鹢舟中却热闹,天子赞贯休“一股直气”,晋王引了贯休盛赞蜀地诗句——河北河南处处哭,惟闻全蜀少尘埃。

    “蜀地倒是桃花源。” 听其语,略有些嘲笑。

    “前后两蜀国据险固守,确有护一方生灵之功。”

    天子语中有股李煜无法理解的怜悯。忽忆起一事——约开宝六年,宋帝欲将手中绳索收紧,遣一使者宣以入朝之意。

    他六神无主,以病为辞,还以死相逼。使者所对他只还记得一句“ 恐江南不易当其锋。国主无自贻后悔。” (注1)

    来使神情和畅,始终不变,虽语以弱抗强不智,又不察一丝以强凌弱之态。自己反如身临佛堂,被俯仰众生之仁慈施予了怜悯。与今日这句“护一方生灵之功”,又何其相似。

    他猜,这怜悯是针对在汴梁暴薨的蜀主孟昶……今日见钱俶,按这数日轰动,应是封以大府,富贵终身。“无自贻后悔”,应是此意了。

    “违命侯觉如何?”

    李煜被自己“封号”惊回神,一座人在等他回话,他茫然不知所问。

    “晋王言‘花间’太过柔媚…”

    赵光美欲细述来龙去脉,被赵光义打断:“韩偓有一诗云‘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 比之闽国,蜀之‘花’虽盛,却旖旎娇弱。违命侯以为如何?”

    蜀之花?

    韩偓爱花成癖,此诗写他在闽地,见村落被军队洗劫,一路残破,十室九空,花却如常开。 文人多以花喻意。晋王话中轻蔑,“旖旎娇弱”,许是指“花间”。

    后蜀文人编有一部《花间集》,收晚唐至后蜀时诸名家词,或婉约绵缠,更多是妩丽香艳。江南词并不在其中。

    最初,词在蜀地绽放,后渐传入江南。不同于“花间”绮丽繁缛,江南词自成一格,清秀俊逸。但学作词,谁也绕不过“花间”中的温庭筠与韦庄。江南词与蜀地词,如一颗种子在不同的土地上开出颜色各异的“花”。此“花”首开蜀地,终落江南。

    中原自恃强硬 ,故轻视“花”之娇弱:“孟东野诗云‘一日看尽长安花’。在他写此诗多年前,‘花’就已落尽了。”

    船正缓缓靠岸 ,赵匡胤起身。舟中热闹一扫而空,只闻天子脚步声。赵光义也收回目光,而思绪未尽。他生长汴梁,天下王都固然大气,终还朴质。他也读过太多书,知此时繁华不及盛唐——一个王朝开创之初,总会缺些东西。

    当年见蜀地诸多器物,如久处荒漠之人见沙中长出花来。蜀之“花”确伤于艳绚浮华,但其丽色总令人沉醉。这一丝沉醉,便是中原历来所缺。

    李煜言下之意,盛唐之花早凋谢;诸国之花尚未全开,已受摧折。 这隐晦指责不知长兄是否听明白了…且此月轻寒薄暖,红华舒,黄鸟飞,再数日百花尽开,蝶蜂乱飞,摘芳拾蕊。李煜却在道花落。

    初见的‘花开花落不长久’,更像是印证。

    岸边赵匡胤示意次弟带众人先行,他等着最后下船的李煜。眼中见玉面与□□交映:“ ‘长安花’落尽,还有‘洛阳花’。”

    他丢下一句就走。没那文采描绘目之所见,也真难得说这种话。

    李煜措手不及,话间柔情及暗相期之意,反如自己在金陵种种。

    暗幸旁无他人。

    此句实有些粗拙,“长安花”并不特指何种花。大唐整幅画卷已是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只有孟郊因登榜而乐极张狂,不合时宜。

    眼前是个花苑,遍是矮矮花株,似有千数。红黄紫粉白,炫丽缤纷,延绵叠艳 。细看来,全是一种花,一株数朵,花大如盘 ,唯一可称“国色天香”之花——牡丹。

    诗中常言为“洛阳花”。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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