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10

    转入一巷中,数步之外还繁闹喧嚣,越往深越清幽。眼前已见朱门。附近人烟已少,门外有人把守。

    此处因池中叠石似三神山,人称其为“小蓬莱。”(注2)

    并不从正门入,另有人引着他走入一曲曲折折长廊。长廊左右皆被墙面封闭,仅容二三人并行,左面开了个扇面漏窗,窗格中可见墙另一面的碧水。

    再往前数步,左墙开一圆形园门。巧妙初也正在此—— 历长廊之狭窄压迫,一跨此门眼前如画—— 碧潭清澄,又有叠石如山,空灵轻峭。山水交映,间以厅舫楼亭,如星缀夜空。

    池上二座曲桥相连,覆以紫藤棚架,初春仅有枯枝。 曲桥一端正连至园门。

    有二人立于桥上。李煜身旁女子一袭碧衣,正向池中投食,想必是郑国夫人。 摇见二人低语,听不见,只觉和睦。

    轻示意,有婢女往桥上去,将郑国夫人不着痕迹往曲桥另一端引开了。李煜微觉有异,却不敢转过头确认。

    他心中有丝侥幸,既肯放他回来,或许是结束。犹豫之间,已听到脚步声。

    “在此多久了?”

    李煜依旧看池面,金鱼因不见投食,陆续沉下了。池上细纹渐消:“不久。”

    手再被覆住:“今日暖,此处尚好。若冷,就在屋内。”

    变化太大,本一炫耀之物,忽就被当作心爱珍禽。唯恐汤药不可医,再受风雨摧折。

    李煜选择漠视,只等与弟弟相见。

    对一片赤心,漠视毁坏力远甚于抗拒。但赵匡胤并非不享受这时光。只是他总贪心,得陇又望蜀。偶有闲暇翻出李煜往日上书。中有一句:“鸟兽微物也,依人而犹哀之。”

    这是大军围金陵时李煜所上手书。克金陵虽有波折,毕竟心意已决。虽有俗语云“鸟雀投人,尚宜济免”,他便一手将欲依人之小物推开了。

    “吴越动静,想必你都知道。”

    李煜点头。

    “过两日,朕于后苑宴吴越王。你也来。”

    吴越与唐国曾是睦邻。吴越向来紧随中原,自后周伐唐,睦邻就成了敌国。

    这敌对两浙十四州,必也保不住。

    江南之哀似永难消释,转瞬新变再起 。

    天下已与自己无关。但眼看诸国时代翻至末页,失路迷家之痛还是再深了一分。赵匡胤本无他意,但李煜会将所有理解为胜利者的耀武扬威,还会本能护住早已易手的江南:“钱王竭诚尽忠,不惜自绝屏障。官家既得如此忠臣,东南指日可平,当大肆庆贺。”

    对此赵匡胤早已习惯,不过一笑:“论晓历数,你自不如钱俶;论闲静少言,不慕荣利,钱俶比不得你。即便他不甘于‘汴梁布衣’(注3),朕又有何吝惜。只怕是一无所求,生死不可夺。”

    他的目光停驻在李煜身上。李煜所穿衣裳呈淡淡烟灰色,衣料似是特意仿烟灰状,极飘逸。别说他从未见,甚至怀疑是金陵宫中能工巧匠名作。

    大江以南,太过浪漫。

    纵如此, 比起今日在礼贤馆所见,这里也实在太过冷寂。礼贤馆是熊熊烈火 ,小蓬莱则是将尽烟火最后的余烟。这也影响了他的情绪:“东南平是好事。不过,朕并没有意料的满足。”

    李煜隐约明白那未言之语,随即将话往别处引: “待官家乂清四海,就会有意料的满足了。”

    赵匡胤再笑:“你如何知道?”

    这又有何难猜:“如秦皇汉武,惟开疆拓土才可满足。(注4)”

    若仅论功业,这比喻未必不好。但赵匡胤就觉不好。一开始极易被这放肆惹怒,现在却喜欢这点——他站在自己权势对立面,孤境独守。好像天子冠冕,杀伐之剑,丝毫入不了那双眼。

    更喜欢与这放肆周旋,将那份孤傲再抛回去,这便成了游戏:“开疆实在惭愧 。不过听爱卿用朕比秦皇汉武之功,真比任何人说来更悦耳。”

    “只奇怪,既然这二位也不入爱卿之眼,怎还轮得上我?”

    话中称谓再改,最后还有些低声下气之意,李煜装不闻不懂。

    深宛微风吹过,池中水纹又起,紫藤细细枯枝也跟着摇动,簌簌作响。

    宋帝实在太高看自己。自被拉出金陵,面对中原种种强硬不过强撑 。心中早已风声鹤唳。

    他更想将自己整个人遮盖起来,躲开中原所有人的眼光。

    李煜并不是愁容满面,哀愁从心而起,重重幽幽,将他的身体层层缠绕,如茧一般裹得细密。下手轻了,破不开;若太重,连人都毁了。赵匡胤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慢慢试探着:“照你上元所言,想是慕梁武帝。朕是读书不多,也知梁武三次舍身同泰寺;侯景之乱,江南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堆如丘陇。”

    这降君毕竟还是有些糊涂。为君者,自当拨乱反正,平定海内,泽加百姓。岂可因一己之疏致生灵涂炭。

    “覆败者,自不得怜悯。”

    短短一句似自嘲。想必有同命相怜之意 。

    若是平常,他应会安慰自己的爱人。但言语安慰多无用,何况还是他这征服者的安慰。

    “你独怜悯他,是同信佛,还是都不想要宝座,心意相通之故?”

    这世间敢说不要皇位的,都是许由一类的洗耳隐士。赵匡胤总不能将这二者联系起来——李煜曾经的风花雪月,岂是隐士作风。但此话终究惊动了李煜。刻意绕开的话语,竟缠绕得更深。

    胜利者总还有些狂妄自大,以为肆意征服天下,就可轻易操控人心。上元那日念梁武的诗,本欲明心志,也在无意中透露了其它。

    梁武帝在世人眼中结局悲惨,但未必不通透。咸阳古道音尘绝,秦汉只留数座陵阙。富贵,权势,九州版图,何及心间一人,何及泛舟游湖,自由高歌 。梁武为笔下女子取名“莫愁”,而河水东流不返,莫愁遗恨永不消…… 大宋天子必不真懂《莫愁歌》,而李煜自己情愿被征服者冷嘲热讽,也不愿被看得通透,再被施予怜悯珍视。

    两人本靠得近,李煜就抽出被握住的双手,再拉开距离。赵匡胤正欲探入李煜内心,见被冷冷避开,一时没忍住脾气,一把抓住李煜手臂往怀里带。

    这数日,他对江南降君极其细心呵护,一是真心,二来欲消抹掉自己在降君心中的陌生强硬。而他习惯了根据自己的意志行动——选择最合适的时机,以武力为后盾,施以仁德之名。仁德不行,再用武力。

    李煜挣扎不得,下颚又被禁锢住,被迫与他对视。

    不过也就到此。任赵匡胤曾单骑闯入数万人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厮杀,这时也不得不退步。就被一条流不动一捆荆柴的浅浅小河止住脚步。

    他不止想要拥有。

    他欲让李煜在中原扎根;还欲抚平其伤口;更欲让其再如鸟兽一般,依偎自己,乞求庇护。诸多一厢情愿,正如李煜往日为保江南的哀求。才轻轻一探,就被转身避开。

    不可贸然再逼。 便退求其次。

    “不想说也无妨。”手中力道收了些,更像是捧着李煜的脸。就看那乌亮双目。目为心窍,他喜欢这双眼睛,带着孩童的纯真。重瞳与否,倒并不那般在意。

    ☆、第 10 章

    钱俶受天子召见入皇宫后苑。已入暮春,后苑中柳丝青翠如烟,风动如金丝拂地;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天子于亭中摆酒,独两位皇弟作陪。 赵匡胤问起钱俶年岁,便要两位皇弟对钱俶行昆仲之礼。

    话一落,钱俶忙离席下跪:“官家不可如此,万万不可。”

    天子意甚坚:“钱王不可推辞。”

    两位皇弟依命起身,脚刚迈出,钱俶的头直叩至石板:“官家折煞老臣!两位殿下万金之躯,岂可如此!”

    赵光美微微怜惜起老国王的额头。而长兄又令:“光义,光美,为何停下。”

    欲继续,钱俶已转身朝他二人拜:“臣万万不敢!”转而再拜座上天子,已是声泪俱下。

    好一阵,座上天子才示意两位皇弟退回,命内侍扶起吴越王叩头涕泣的吴越王。又另取一空杯,斟满酒:“那朕这杯酒,钱王不可再推辞。”

    为示宠爱 ,亲手将这杯酒递到钱俶面前。

    在钱俶看来,天子无非太过高大,山一般压了过来。挡住了阳春三月,一年中最温暖的阳光。火红龙袍竟莫名让人觉寒冷。 举手接酒,极力克制也止不住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看着手中白瓷酒杯。钱俶对瓷器略有所知。自唐以后,北方瓷器尚白,江南则一如既往尚青。“邢窑类银,越窑类玉。邢窑类雪,越窑类冰。”数百年前,有人以文人对文字的敏锐如此评价南北瓷器。

    银与玉,雪与冰,高下立见。江东近百年偏安一隅,在这征伐之世中正如玉似雪。 虽有其美,无力自卫,躲不过捧着所有珍品跪拜于中原强权之下。

    这杯酒是无上的荣耀。

    应只是无上的荣耀。若真有其它,也轮不到宋帝亲自动手。钱俶心里反复念道。但后蜀国君的暴毙,身为“僭越”总不敢有一刻忘记……

    一饮而尽。 颤抖,畏惧不曾平息,再次伏地,念出誓言般尽忠之语:“愿子子孙孙,为大宋尽忠尽孝。”

    应诏来朝,能否再回杭州,实不由他。吴越不可再偏居一方,总望能再拖延。

    或许这忠心与谨慎打动了宋帝,圣意并不相逼 :“忠我一世已足够。后世如何,卿又何能预料。”(注1)

    天子出亭外,吴越王紧随其后,两位皇弟稍落后。赵光义见幼弟甚无兴致:“怎么了?”

    “宴射,泛舟…”从吴越王被诏见那日起,莫非饮宴,“当年皇兄迎孟昶,定也无趣。”

    “胡说。”

    语虽如此,赵光义却试着回忆。

    荆南湖南相两处从未称帝,孟昶才是大宋降服的第一位“皇帝”。 赵匡胤也极重视,派了任开封尹的二弟亲迎。 刘鋹来时已没这“优待”,至钱俶则由皇长子德昭至汴梁郊外迎接。

    事隔多年,已记不甚清。不过孟昶战战兢兢小小心翼翼的模样实令他开心。 那时才是乾佑年间,大宋享国日浅,孟氏却来头不小——孟昶之父亲孟知祥与后唐庄宗沾亲,后唐灭前蜀,孟知祥任西川节度使。那时赵光义的父亲还只是唐庄宗禁军中一员。

    之后明宗朝八年间,孟知祥叛乱,并东川,仗剑门天险斗绝一方。至明宗崩,孟知祥称帝自立。四十年后,孟知祥之子孟昶被赵宋俘虏。

    巨变总令人感慨。而幼弟则将一事看得太简单:“吴越王没那么无害。‘子孙尽忠’,感人至深。”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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