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9

    离上元已逾月。这一月,虽不如上元那晚乱乱搅成团,也没太理清。他确定对江南的判断出了错。眼见荆棘浮动,首欲剪除芒刺,此路最佳,却不通,除非连根拔除,自己还需沾一手血。

    所谓迷惑,不是难以辨别,只是感情迷障了判断。不能允许自己因此犯下可痛可悔之错,就拖延着,后来又添了其他。到今日,再拖不得。

    再看李煜,心间似有潺湲流水。话里就添了其他: “世人多爱金银宝珠。蜀平后,朕见过蜀宫中不少宝物——金装水晶唾壶,百宝钿奁……莫非五光十色,灿烂炫目。但不及此物半分,徒长奢靡之风。想绝世珍品就如此,神韵天成,不引人注目也难。”

    对赵匡胤,此形容已算极致。 上元那□□那么紧也未如愿,却意外收获了其它。徒有十多年君臣之分,真摸透李煜性情,还是从上元起。

    依他之见,文人需博学通古今,首要为品性,才华反居末次。如朝中窦仪,李穆,他重二人耿介正直;陶谷则“一双鬼眼”(注1)。 心有正气,才华便是锦上添花;若心内中空,才华不过虚物。常人多被这华而不实的皮囊蒙蔽。不过,神韵不是皮相,伪装不出,模仿不来。

    李煜未悟其意,以为话中所指就是眼前“秘色”。多闻宋帝尚俭,开国之君多如此,包括李煜祖父。倒没料到他竟能赏这秘色瓷。却稍不喜那句“奢靡”:“论奢靡,非物之罪。”

    “奢靡”可非赵匡胤话中之意,想此人是过于敏感。非物之罪,是指那句“天亡我,非战之罪”吗?

    暗叹与文人交谈要多加小心。不过此言正好: “卿以为何为‘天命’?”

    “罪臣愚昧,不知。”

    简单避开,猜是不愿面对,或是不敢面对。

    “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是徒劳。读书人总引圣人的话——‘知天命’。知命而安(注2),是悟,不是怯懦。”

    已刻意除去任何可被认为是侮辱的口吻。李煜仍未懂,以为“对抗天命”指江南,“知天命”指吴越。

    佛家不说天,说因果。普光寺主持那句“王朝兴替,本由天命,非人力能抗”,到底记心间了。 陈乔以为忠义便可谋国,即便陈大雅冒死出城请上游援兵,也叹“覆水之势,殆于难图”(注3)。 论天下大势,何尝又不懂。投降已是屈服:“官家,岂不正是‘天命’。”

    “有一事,不在场者都不知。今日第一个告诉卿——建隆元年前,有人向朕暗示。那时朕还是前朝臣子,说‘不可,有负世宗圣恩’,他们便说‘天命所归’,还用过圣人的话,具体什么朕忘了,或是仲尼、庄周全用了。

    李煜听后直皱眉,这两人的话也被用于美化谋朝篡位。

    “也不用搬圣人的话,朕心中清楚要如何。也不以‘天命’自居,拿想要的,做该做的。‘天命所归’,不过文人做文章。”话中极坦荡,最后一句浅浅嘲弄,“卿勿用此‘逢迎’朕。”

    李煜再皱眉,即便承认此人是真龙天子,他不过远观,绝不逢迎。宋帝许是听明白了,就如此奉还于他。

    “不过,‘知天命’确不是怯懦,反是豁达。”

    自与天子相对而坐,李煜只低头看茶杯,至此才微抬头。此句有极浓安抚之意,让他忆起早年在佛寺听禅师讲经。禅语有指点迷津之力,还未觉此句有拨开任何迷雾,但目光交汇,终明白所有的“知天命”都指他自己。

    上元那日只觉强烈压迫,本已身处逼仄,那股压迫似不使他弯腰不罢手。这次丝毫感觉不到,反像是在阴暗中开一小缝,想让他看见什么。

    “即位至今,最离奇之事,一是有人在皇城下击鼓向朕求亡猪(注4);二就是卿半月前问朕要酒。” 赵匡胤说着轻摇头,似笑似叹,“有此两件,不用等收幽云,朕就要空前绝后。”

    第一件荒谬滑稽,被相提而论,李煜就欲反驳,而思虑再三也无可突破。他断定对方是蓄意,索性只论酒。 在书中讨酒就已有些自暴自弃,此刻更甚:“官家富有四海,何须吝惜些酒。”

    “是,不过是酒。但无酒不可度日之人,谁写过‘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注5)”他极不喜此诗中的阴寒。

    李煜老爱把死挂在嘴边。开宝六年李穆出使,带回一句“有死而已(注6)”,后又听“若城破,举族**”。

    他当然不当真。文人就是文人,仗还没打,先以死相协,小孩子玩闹一般。清泰末,后唐末帝在洛阳宫殿举族**;赵匡胤即位初年,两位叛将兵败亦如此;三人皆武将,胜则已,败则死,事前事后,何尝给敌方捎过半个“死”字。

    这也是判断错误之处——他轻易将李煜与其他降君归为一类;李煜归朝后种种,最初又被理解为敌对的恨意。

    直至此诗,猛觉那是了无生意的决绝。似鲜活之人筑好坟墓,再欲自投其中。此念让他恐慌。

    “‘违天必有大咎’,罪臣何尝不是‘知命而安’。” 李煜本欲笑引此句,最终笑不出。吴国高祖宣皇帝,在明了杨氏大权旁落的处境后郁郁寡欢,每日只醉酒,希复进食,不几年就以病终(注7)。 他选了同一条路,并非刻意模仿。心间有一处与金陵相连,金陵既破,心也随之萎缩。至于其他,顾及不了。

    “你太任性了。” 赵匡胤突然换了称谓,带着重重怒意。双手紧紧握成拳,极力忍耐,否则他会一掌拍在案上。

    上一见还用枯树做比,岂止是枯树,是死灰:“佛家生死与尘世不同。故你自认参透生死,丝毫不惧?”

    “与佛家无关。 世人皆知生为乐,死为哀;生则绚烂,死则空寂。李贺早云‘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这诗赵匡胤也没听过。 这两句只言坟土和酒,倒与李煜的诗极像。听李煜低念“坟上土”,其语轻如空中漂浮之飞羽。

    他的确做了蠢事,以为手中捏着降君性命,而那不过游丝一般,是断是续,全不由他。上元那日,更像是挥舞利剑,以战场上所向披靡之势,砍漫天纷飞的柳絮,岂不可笑。 朝中臣子称诵他,语不过“帝王恩威,神武筹略,雄艺卓荦”,他的确拥有这些,不过在这俘虏面前,全无用武之处。

    不是他所拥有的不够强大。这世间,唯有人心坚不可摧。

    但柳絮再漫天纷飞,也是欲飞无力,随风飘散,过了时节,再无踪影。

    李煜在长久安静中坐立不安,宋帝一言不发,上元“交换”只字不提;提的“天命”他听不懂。 特意宣他来,总不只为品茶。

    “罪臣愚昧,不知官家诏见所为何事。”

    赵匡胤已不再犹豫不决,本欲再享受一阵这悠闲静谧。 那人却先不耐烦。

    这静谧下,是被他压制的波涛。 一旦开启,必无收回之理。李煜还未察觉,也不知波涛之汹涌,还欲抽身而出,实在可爱。

    “论奢靡‘非物之罪’,也有些道理。不过奢靡之人,皆心有所欲,尚享乐,此必致怯弱苟安。闻南方诸国君多奢侈,你在其中更算多情…”

    李煜以为这是给自己的罪名,下一句又急转: “金陵围城近一年,朕总以为,这城池的坚固与你无关,仅与‘六朝皇都’有关。南北对抗,金陵甚至可与中原对抗百年。 不过,这次是错看了人。”

    再提金陵,才觉上元所问金陵故事不是随意,是宋帝欲观自己如何应对。 这莫名“称赞”让他越生疑惑,心间却越生惊慌——天子目光炯炯,凝注逼视中,有什么倾泻而出…

    “朕也算有些经历。这么多年所得不少,所失也多。强留你固不足夸 …但更不愿事后追悔。”

    对李煜,近侍所惊报“城门已破”,如隔离南北的大江倾覆一叶扁舟 ;这一句,就如同行走在江南细雨下。不足以撑一把伞来抵挡这沾衣不湿的雨。

    他就波澜不惊。红袍天子已起身绕到身后环住他,他也不动。

    一只手探入衣襟中,停在心口,随后是指尖的重重按压。 心之搏动却盖过疼痛,提醒他:所拥有的生之源泉,还未有枯竭之迹。

    “‘知天命’可不是你这般——觉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就唯愿坟土覆盖白骨……感觉到没?这跳动,不算强健,也如常人。”

    惧意还是缠了上来。往日李煜惧怕天子威势,惧怕王师征讨,惧怕失去;此时这惧意已无关宋与江南。宋帝的犀利远超他所知,字字中的。他惧怕心中思绪被看得如此透彻,生出逃离之念,而那双手臂压制着他,极力不可少动;又被拉起站定,半拖半抱,绕过垂下的青色帷幕;再被轻轻一推,整个人跌扑到锦衾上。

    床边帷帐被拉下。 帐内就被隔绝。帐外雪化枝绿,冰融水清。帐内狭窄闭塞,有些许光从复帐层层靑布中透过,尚可察人轮廓。

    ☆、第 9 章

    “听说,你整晚整晚不睡?”

    耳闻窸窣声,帷帐被挑起,射入些光芒,随即又消失了。有股力拖住了他,被强拉起,有一物抵至唇边,是瓷杯。李煜将头扭至一旁,杯口已挤进唇中,就有涓涓细流如甘泉一般,润了口舌。

    不仅心间对北上抗拒,身体亦对异乡极不适应。肌肤最为最敏感,时刻叫嚣着因干燥引发的不适。

    “打算从此后一言不发?”

    再被那股力放回榻上时,听得此问。

    到这一步,个人意愿无关紧要。

    若在金陵,帐幔后是温柔乡,猗靡地:月华浓,画屏幽,兰膏明烛,袅袅烟胧。红罗帐绣金鹧鹄,博山炉共沉香水;身边之人,是月下之伴,花前之侣,桑濮之乐,床笫之欢。两厢欢悦,情意拳拳。

    到了汴梁,这帐幔后种种,像金陵命运的延续——禁锢的城墙抵不住冲天剑气,从月下云间被拉出,被迫面对风云变色。

    就如惊弦破梦。梦碎后种种,全然不知所以,心乱神散,只剩不出一语。

    另一人也不放弃:“李从善和李从益,你也多年不见了。”

    开宝四年,李煜七弟李从善使宋,被赵匡胤扣留,再赐以“优待”——授以泰宁军节度使,赐甲第汴阳坊。

    那是大宋天子传给李煜的信息——他要金陵。

    “不想见他们?” 轻抚枕边人鬓角,身体再度贴进他,李煜自不适,身体就有些蜷缩,“从善来汴梁已近五年,从镒也近两年。朕虽优宠,他二人独在异乡终究难。听闻你们兄弟极和睦 …团聚总是好事,若执意不见,弟弟们岂不难过。”

    乍一听,有人会以为说话人是倾心相交,极尽慰藉 。李煜何尝不期盼时隔数年的重逢,但这会面于事无补,还是个交换。

    他更记得宋帝当年如何回绝自己放回七弟的哀求。

    “往日种种,汴梁也可继续。就从两个弟弟开始。”赵匡胤递上小心翼翼的呵护。他期望怀中人能在中原扎下根。若此,严寒过后,枯木也可逢春。

    五日后

    宋帝终在崇德殿诏见吴越王钱俶。崇德殿为天子五日大起居处,不同于江南受降仪那般浩大排场,今日一切皆如常。

    吴越王上殿即献犀玉宝带及各类宝玉金器;再有朝臣宣读所进《贺平江南》表:“……皇灵有截,睿算无遗,妖氛廓清,遐迩庆幸。 臣闻,乱常于世,天殛神诛。李煜包藏祸心,暴露逆节,驱肋士众,闭守城闉。伏惟皇帝陛下,威使百神,德消六沴。自克荆湖,翦蜀地,平岭南,殊类稽颡,群疑革心。今日旌旗烛耀于大江,金鼓震惊于秣陵。千岁之统,实在于斯。臣职忝分忧,拤舞欢呼,倍万常品。”

    读毕,殿上群臣再贺。御座上着常服的赵匡胤终于体会到了些平江南该有的氛围。远胜江南受降那日被李煜的沉默弄得僵硬难堪的乾元殿:“此平江南,吴越王亲率众克宜兴,下常州,功劳莫大。”

    钱俶的年龄比赵匡胤略小,他是吴越第五代君主,睿智知进退。此刻极尽谦和恭敬,毫不掩歌功颂德:“臣此次领军北上昇州(注1),一路祥瑞屡现:军次嘉禾,有黑气集于行府上,形如覆舟。占者曰其为‘王气’;入宜兴,又于旌门之下获巨龟,占者曰此为 “玄武之应”。臣幸承天命,恭行天罚,前锋所至,贼军无不望风而遁。”

    “钱王在诸国君中也算穷极富贵,近代无比。且钱氏世著勤王之节,是东南一方子民有福。”

    钱俶再拜称谢。赵匡胤于长春殿赐宴。接下来数日,他对全天下展示了对吴越王的优待——御宴中赏赐钱俶诸多御用之物;又一日,诏钱俶父子入王宫后苑,宴射泛舟,惟两位皇弟在座;数日后,亲幸吴越王下榻之礼贤馆。

    礼贤馆虽名为馆,实则连亘数坊,栋宇壮丽,规模仅逊汴梁王宫。 馆中用具皆依王者之制,一应俱全。

    开宝五年,礼贤馆尚未完工,赵匡胤曾已亲至馆中督导,亲命匠人要让此地“尽得江南之韵”。那之后,宋人尽知唐国所剩半壁江山,并吴越所拥三吴之地,那片广袤水乡泽国,赋税重地,要入大宋版图中来。

    御辇落地,吴越王早已携夫人、世子、吴越群臣跪迎于朱门外,一群人被朱佩紫耀金带白。宋帝赏赐金银锦绮数以万计,吴越王再献通犀带二条、金玉宝器数千,君臣尽欢。

    当日傍晚,赵匡胤便服走于汴梁街道。御辇清道而行,百姓皆谨慎屏气唯恐惊驾;此时就三三两两从他身旁经过。有人见其布袍不饰而容仪雄伟,心中暗暗惊叹。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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