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8

    待吴越一行抵汴梁,汴梁百姓如江南受降那日倾城出动,见一路卤布仪仗,仪卫甚盛。这一日恰是宋帝圣诞长春节,宰执亲王宗室百官皆入紫宸殿上寿。赵光美特意在紫宸宫外等李煜。殿庭中有一水池,池边柳树环绕。顺势就谈起诗词来:“以柳为题,卿以为哪首最好?”

    早春时节,余寒犹厉。今日清晨见馆中屋檐上还挂冰凌,想金陵该已见柳绿了:“《诗经》中最好那首。”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千年前不知何人的痛,到了今日他还在为此痛而痛。 笔墨纸张,实则他们这些无处可逃之人的避难所。

    赵光美许是会意。再出口只小心猜测李煜的心思:“吴越王今日入京,并不入紫宸殿。”

    江南与吴越有复杂的过往,吴越同宋师共破金陵,但李煜并不担心见钱俶。又见对方朝他递来一物。

    他猜此物是被小皇弟藏于袖中,所以一直没发现。伸手接过,是个金丝笼,笼中还有一小物。是丝帛做成的蜻蜓,翅膀却是真,且描了金。

    “后唐年间,宫人网获蜻蜓,爱其薄脆,就用描金笔涂了翅膀,作成小折枝花子,再用金线笼养起来。 这是去年仿制的,描金图案与天成年间一样。”

    此物像李煜在金陵时喜欢的小玩物,疑惑中原在那种混乱时期竟有如此精致之物:“天成年间……”

    “前五朝之事,会不会陌生?”

    “略知晓一些。后唐,后晋,后汉三朝天子是沙陀人;后唐明宗不识汉文;朱梁亡时诸国震慑,纷纷派人到洛阳朝觐,对后唐庄宗的传说就更多。”

    “庄宗在中原算极有诗意了。他在洛阳见霞彩可人,命染院作霞样纱,再做成千褶裙分赐宫嫔,称‘拂拂姣’。若此小物让卿高兴,请笑纳。”

    李煜略有顾虑,对方毕竟汴梁权贵,深交不适。赵光美将他的沉默当默许:“我派人送至府中。”

    身边侍者从李煜手中接过金线笼,再道:“要见柳如烟,还需半月。春风不度玉门,总会到汴梁。”

    在汴口时,小皇弟便说着“敬仰”。 李煜觉奇怪,对一亡国之君,谈何仰慕。看着他,像在看许多年前的自己,还不知悲苦的年纪,总以为可等到雨过天晴。

    不远处楼阁上,有人正看着水边这两个人影。有小黄门趋步来报:“官家,那是后唐年间宫内流行的折枝花子。”

    天子如上元节着火红龙袍,听后脸上浮起丝笑容,有宠溺,又有轻蔑:“真像小孩子。”

    水池边的两人毫无察觉。 赵光美追问李煜江南对后唐庄宗的传说。

    吴国的建国与沙陀与朱梁的厮杀有关(注3)。那个时期诸多故事是李煜身为皇族必须知晓的:吴国与沙陀结盟,后唐与朱梁站于河上,来吴征兵。禀政的义祖欲持两端,从海上发兵观望,仅助获胜方;后唐灭梁,遣使告吴国,义祖颇为忧虑,手下谋臣严可求云‘听闻唐帝始得中原志气骄满,不出数年,必内变。只需对中原卑辞厚礼,保境以待。足矣。’”

    严可求早道出了江南之运,曾祖父也未必不知——唯中原乱,江淮才可保。

    念及此,李煜也说不清心中滋味。这话他不能说,只提一事: “闻庄宗有南伐意,在蜀地与吴两处犹豫。他询问入洛朝觐的荆南武信王,武信王云‘蜀国地富民饶,江南国贫,地狭民少’,这才剑指蜀地。”

    荆南与吴国一水之隔,武信王话中自有打算,吴国看似躲过一劫。李煜还隐瞒了一事,严可求是奇士,他猜测着中原皇帝想要知晓的信息,事先教会使者应对之语。使者至洛阳,皇帝所问正如严可求所料——“黑云长剑”(注4)多少,淮上三十六英雄。结局则是“大厌唐帝之心”。庄宗才将征讨的目标定为蜀地。

    “这故事我亦有耳闻,但若是我,必不信。”

    李煜听出了点轻蔑之意:“殿下在嘲笑那位陛下?”

    “庄宗庙号不是禁忌,念出来无妨。” 赵光美口中并无敬意。与其是放纵,更是一种骄傲,是对赵氏功业的底气,“况江南那般好,怎会不如蜀地?”

    飘零异乡的人听到旁人如此偏袒故土,总不免心存感激。 李煜此生只知金陵风光,钟山风雨,玄武微波,栖霞日落 …不管蜀地如何,心里梦里惟江南故土。梦中无阻,实则严城不可越。路遥千里,一路白水浩浩,高山巍巍。 即使他将金陵到汴梁所经每一处牢记于心,倒背如流,也是归去无路。

    “吴国有‘黑云长剑’,蜀国有‘入草物’(注5),你说哪个好?”

    两人谈话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声音。柳树后走出一人,正对赵光美。

    “大皇兄?” 赵光美大吃一惊,不知是何时就已在那里了,“…臣弟一点都没发觉。”

    “朕还能被你发觉了?”话中极宠溺。赵匡胤径自走过李煜,站在幼弟面前。兄弟之间相差近两轮,却极和睦。

    “臣弟从不敢怀疑大皇兄身手。”

    “可惜比早些年差了些。”他与幼弟说话一直笑着,从容面对当年的光辉。 说毕,转头看一眼李煜。

    那一眼让李煜极不适。淡淡一扫,却有极浓郁的打量感重重压来。 欲行跪礼,被轻声制止了。

    “臣弟对前朝圣君无礼,大皇兄勿怪。”长兄不会无故过来,赵光美打算旁敲侧击,也不知他听了多少。

    “不会。你先去殿内,朕随后就来。”

    自不敢违抗,也不愿就这般遵循:“那臣弟和太傅先退下。”

    李煜有极多封号,赵光美特意避开了“违命侯”,选了“太傅”。

    “违命侯留下。”

    语轻,却是命令。这话不是对他,李煜听来还是一惊。 赵光美还欲拖延,再被催促:“快去。”

    长兄话间极温和,像催促着纠缠成人的孩童。纵如此,天命不可违。惟有顺从。

    待周围无人 ,赵匡胤转身看李煜,他仍着紫色朝服,白日看更显苍白:“病好了?”

    只三个字,连君臣仪都省了。

    上元后李煜病了大半月,不是大病,也折腾了一阵:“是。”

    “今日必要饮酒。卿先至别处。”

    全汴梁都知晓违命侯的酒量。说当今天子能拉开三石弓,违命侯就能日饮三石酒。李煜病中还欲醉,馆中人言“官家已下令禁酒”。但他自入汴口就开始放肆——去普光寺;不答宋帝在乾元殿的问话;更在病中向宋帝写奏章,反问无酒何以度日。

    递上的奏章如石沉大海。

    过几日他再不敢如此——有人特意告诉他,从镒被宋帝降于南班。

    从镒出使遭扣,宋帝封为允王,赐第宅,赏赐颇厚,恩及藩戚。 这无故一降,无非因上元那句话。

    “官家圣诞,罪臣不敢错过。” 李煜俯首。 总还需作臣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可违背圣意。

    听见脚步声,眼中又见天子赤舄。离自己越来越近,超越了君臣该有的距离。心中疑惑,耳边响起一句:

    “真有此心,就足够了。”

    这话极怪,低低绕于耳边。李煜本能往后退,没几步后背就撞到一棵树上。甚觉狼狈,顾不得心中滋味,撑着些姿态,挺立着 。

    赵匡胤不动,只看着李煜,脸上掩不住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拍了拍手,有一黄门走来,低嘱几句,再悠然转身至紫宸殿,庆祝长春节。

    ☆、第 8 章

    集英殿内,殿外两廊,山楼后,皆列坐臣子。教坊乐人奏百禽鸣,乐声若鸾凤翔集。

    圣诞之仪,御座上天子举杯,宰臣上酒。一盏酒过后,教坊献一曲或一舞。到了第七八盏酒,为贺平江南,教坊特意献上一曲古老的《采莲曲》。

    “难得见皇兄对歌舞有点兴致。”

    听得次兄如此道,赵光美转头望御座。恐是因年纪小,与两位兄长总有些距离,他便看不出有异。 况且此曲既是江南民歌,用中原音唱,总觉一种不适的古怪。

    “倒是你,有事?”

    他这次兄极犀利。从小到大任何心思也瞒不过。 次兄恐是在指责。毕竟宣德门下那句“别胡闹”他未必照做;转念再想稍稍交谈算不得“胡闹”:“没有。”

    赵光义一听就笑:“你最喜欢的,端上来后一口都没动。”

    每上一盏酒,宫婢会换不同下酒菜。赵光美看自己案几上完完整整的排炊羊胡饼和炙金肠,也不知如何回兄长的话。

    不过赵光义没再追问,似一心听曲 。赵光美确没什么心思,殿中可见刘鋹,该与刘鋹在一处的李煜却未出现。

    只是他担心的方向与事实正相反。 李煜一直在讲武殿偏殿。集英殿中寿宴一散,赵匡胤亦至此殿。

    讲武殿处禁中最深处,宫殿规模较小,常被称为“便殿”。偏殿摆设又次于正殿,礼数亦随意,李煜席地而坐,面前有一案几。见宋帝在案前停下,李煜欲起身,肩膀就被按了下去:“坐下。”

    宫婢忙在案几另一侧铺上席褥,赵匡胤坐下,却将左腿侧曲在一旁。 李煜微蹙眉。两人隔案而坐,闻到浓烈酒味。

    此次诏见,想是要继续上元中断之事。

    本无意触怒谁。不过中心郁结,以笔缓出心意。更多为倾诉。“百龄影徂,千载心在。”文章本是作者之心。若因此被祸,也不能改。

    宫婢撤去案上原有馔脯,再端上茶点。 李煜注意到茶具:那瓷色他从未见过——如雨过天青,又如远山晚翠。

    赵匡胤捕捉到了那丝好奇:“ 闻卿风雅博学,或对此物有所听闻。”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秘色…”

    秘色瓷为越瓷精品。晚唐才出世,数量稀少。世传吴越国王仅贡中原皇帝,世人极难一睹其姿。

    赵匡胤点头,莫名赞了一句:“博学不虚。”

    “历来诸国所供之物 ,多饰以金银,络以宝珠,工艺精绝。 朕当然算不得文人雅士,却也极喜这‘秘色瓷’。”

    说话时,抬眼看对面降君。李煜头低垂,目光凝注在那小小瓷杯上。乌睫如小扇一般,安静附于眼周。一眨一眨,弄得他心间微微波动。再加些酒意,早春二月,竟感阵阵燥热。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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