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6

    话一落,赵匡胤即令他“再吟一首。”

    李煜亦不斟酌,再换一首:“花萼楼门雨露新,长安城市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焰,鸡踏莲花万岁春。”

    赵匡胤微皱眉,这两首皆唐时所作,他可不想听唐诗。

    诗中的“太平”与“万岁”,配这乱世渐平的汴梁灯火,也算锦上添花。一经李煜之口,他却听出悲凉之意。

    赵匡胤出生时,诗中繁盛早已土崩。流血近两百载,婴儿白首凄然无依。到唐末,唐帝为避兵乱,数次逃出长安;东都洛阳亦成荒榛之薮——白骨蔽地,荆棘弥望,户不满百,四野俱无耕者。

    他是听乱世的故事长大的,后来他就成了结束乱世的英雄。数年来乂清四海,欲重振九州昔日荣光。今日听降臣念盛唐诗,心慕神追的开元盛世,不过昙花一现,绽放之后,就是黎庶殒涕,海内悲凉。

    据九鼎,建王业,克劲敌,复故土,抚万民。英雄功业,如日之方中,岂能容得日薄西山的悲凉。

    再看眼前降君,许是重瞳之故,李煜的眼睛极亮。世说南朝天子爱风流,眼前这位“南朝天子”却沉浸在不合时宜的悲伤中,屡次坏他兴致。

    “唐诗啊…”赵匡胤轻念,话音一转,“违命侯难道以为,开元灯会在历代中就盛极一时,无可比拟了?”

    幼时亦闻开元灯市,心里隐隐憧憬,到如今就欲汴梁胜过长安。他乐见万民欢悦之景,特意将灯市延长了两日(注3)。

    “大业年间,每岁正月万国来朝。宫城端门外绵亘八里列为戏场。盛装歌舞者共三万人。奏乐之人共一万八千,金石匏革声闻十里之外。自暮及旦。史载东西两京‘大列炬火,光耀天地。振古无比。’”。

    李煜从头到尾在背书。赵匡胤断定自己是听不到想听的了。

    ☆、第 6 章

    “你我君臣一场,一问一答不难。为何在乾元殿,违命侯就沉默不语?”

    “天庭仪仗甚整,罪臣畏惧天威。”

    李煜话间委婉,赵匡胤暗暗冷笑,这话也来骗他。

    “开宝七年,卿遣爱弟李从镒入朝,朕曾让他传朕意:‘若卿入朝,朕当大驾抵宋亳而迎。’(注1)朕自问一片诚心,无愧天地。违命侯何以执意拒命?”

    对方想听什么,李煜心中清楚——他应“止马而献歌,托栖鸾以成颂。”现在,该用孙皓降书中的话——“暗劣偷安,未喻天命。至于猥烦六军,衡盖露次,还临江渚。”

    三千里地已尽入囊中,何须质问抵抗之由;“百里相迎”实则无羁之谈,不过欲不劳寸兵而坐宾江南;“一片诚心,无愧天地”更让李煜不悦。

    他是势屈力挫,输了国,他认。宋帝志在天下,东征西讨欲肆其心,却将自己粉饰成仁善圣人。

    失控的抵触意脱口而出:“罪臣愚昧,毫不曾悟官家如此盛意。”

    话中之意,“诚心”是假,将其骗至汴梁软禁才是真。赵匡胤记得翰林替他拟的诏书里曾给李煜加了一罪——“貌恭心狠”(注2),这话极不错。这降君不是曾经那个小心翼翼的藩臣了,浑身是刺,气还盛。

    往前迈几步,按以往脾气早动手了,眼前小小文人估计一铁鞭也受不住。

    “看来李从镒没将朕的诚意转述爱卿。卿爱弟失职,才致你我君臣失和,至于兵刃相加。”

    李煜顿时被这话吓得背脊发凉。顾此失彼,竟没想到会连累从镒。

    这恐惧不全因从镒。

    如今天下大势,不过宋帝一人之愿。若天下是棋盘,小国国君就是天子摆弄的棋子。天子轻轻一挥袖,就能将棋子打入无底深渊——无国无家,身死异乡,为天下笑。

    李煜已在此阴影下十多年。往日在金陵,连“上国”,“天子”这名号都可让他忐忑不安;此时不过强撑。

    总不可再置爱弟于如此地步。他叩首跪拜: “ 官家恕罪。‘违命’之过,全在罪臣一人。”

    何为“违命”—— 违天之命,不臣于王。 结局就是“恭命则愈,违命则苦”(注3)。

    李煜话里松了口,又有些情绪泄露出来 ,是畏惧。

    本有不胜衣状,再加这畏惧,眼前跪拜的小小降臣如冬日里一株疏瘦的枯树。

    家人才是软肋吗?

    越过李煜,走向御辇。另有一小黄门停在跪地的李煜面前,将他带上另一车舆。

    车舆停在一宫殿前。小黄门在前带路,殿庭里左右钟鼓楼相对。月色如霜 ,风过,飘来阵阵梅花暗香。仰头看宫殿门屏,匾额上有“文明殿”三字。

    赵匡胤坐书案后,书案上放御茶床。 黄门引导李煜坐于宾席,席前案几上亦备茶果。为示心无疑虑,李煜饮了口茶。

    “闻卿终日醉酒。若能对酒当歌,终日为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提从镒,李煜依旧不安,不答。

    但天子不是要他一言不发:“卿却总不乐,朕就不解,难道有人怠慢‘违命侯’?”

    “‘对酒’有两种,‘对酒歌太平’,或‘对酒不能言,凄怆怀酸辛。’” 李煜稍谨慎了些,神情语气恭顺至极。

    “卿入京后勤于诗文,可不算‘对酒不能言’。既然说‘对酒歌太平’,何不在此一试。你我十多年君臣,朕必不再为难。” 赵匡胤索性直言,他要这降君有个降君样。

    “文以宣意,哀者不能使乐,乐者不能使哀。”

    赵匡胤知道文人话里爱绕,规矩也多。 这话倒算朴质无华。乐则乐,悲则悲。不矫饰,不伪装。纤尘不染,如今日上元佳月。

    殿内比宣德楼下看得清楚,李煜气色极不好,身边哪位翰林曾用一词——“神伤”。

    最初他觉这词太酸,理解无力。此刻就和眼前李煜契合了——有痛苦植入心神间,无法抽离,更不提愈合。

    世传江南李氏一脉容貌出众,李煜憔悴如枯树,倒依旧是瑶林琼树。

    论痛苦,乱世中谁又没些经历。到底是富贵中长大 ,经不得些摧残:“初离故土,思念也是常情。金陵是好地,惜朕未曾踏足半步。显德年间,前朝銮驾驻跸扬州,世宗幸扬子渡观大江。朕随驾在旁,见江水浩漫,烟雾朦胧,可知天堑非虚。”

    “当日军营里皆谈南朝故事。隋平陈,台城被并平耕垦。朕有一事,烦卿实告:当年陈叔宝藏身的那口井还在?”

    话中浓浓调侃,李煜则轻语:“胭脂井。”

    这回答极怪。赵匡胤记得那口井叫“景阳井”,李煜的回复却有厚厚脂粉气:“何为‘胭脂井’?”

    “隋军将陈后主及两位宫妃从井中升起,张丽华的脸庞蹭到了井壁,留下胭脂。 若用帛布擦拭井口,可擦出淡淡胭脂痕迹。”

    李煜复述金陵城里的传说。史载张丽华发长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鉴。 尝靓妆临于轩槛,宫中之人遥望叹其飘若神仙。隋军保全陈后主,将其带至长安;却将张丽华斩首,弃尸青溪中。

    他不喜欢这结局。

    听故事的人无意,讲故事的人反倒沉迷。不过一传说,这降君又在为何物心伤。是张丽华,陈国,或是金陵。

    不过真确定了,李煜与他见过的降君不同,与他见过的文人也不同,与他所知的任何人都不同——若不论身为降君诸多放肆之举,此人实则清澈可爱,像孩童。

    猜其必沉迷于此莫名传说。还曾取丝帛擦拭井壁,在阳光下细细查看那丝胭脂色。

    这画面在赵匡胤脑海中,真实得如同亲眼所见。有一种遗失许久的情思,如水间轻微波动,传遍全身。他笑起来,眉间英武之气亦随之缓和,其语已如疼爱晚辈一般:“巷间传说还当真”

    李煜是当真。

    如他认为美丽之物都应在世间留下痕迹,那胭脂就是张丽华留下的痕迹。为了不让世人忘记她曾有的风华。

    但他不会在此人面前承认。

    旧梦已碎,青山围故国,哀音历历如低诉。谁说他和陈叔宝不相似。 宋帝不会无故提起陈后主。西晋两京沦陷,世族衣冠南渡,金陵取代长安、洛阳,第一次成为华夏中心。长江天险,垠隔南北。陈叔宝以为隋军过不了江,李煜更是连宋军如何过江也不知。

    “浮桥过江”,从古至今也未如此荒谬过。

    以为长江可为金陵抵挡千军万马。直到某一日,被蒙在鼓里的江南国主走上高高楼阁,才见金陵城外已是兵刃耀天,旌旗翳日。

    五十万大军将这座古城层层围住,切断它与周围所有联系。再耐心等待着,日复一日,待它在孤独与恐惧中耗尽所有,再给予最后一击。

    偏安一隅的小国国君眼前一眩,脚下不稳,忙抓住雕花栏杆,双手颤抖不已。脑中尽是胜利者在史书上的耀武扬威——“甲卒武步秣陵,羽校烛日。旌旗星流。龙游曜路。歌吹盈耳。”

    金陵必逃不过再一次劫难。四百年前,隋军彻底摧毁台城。自此它只存在于文人笔端。

    数千年之忆,就是数千年之废墟。黍离之痛,岂止为靡靡之意。繁华何处有,烟草古城秋。家国飘零千载悲,对胜利者不过一笑谈。

    顿觉极累,低叹:“台城早平,大业已建。只一传闻,罪臣信与否,于事何补。”

    他的降君确是有刺,又似乎很脆弱,殿庭弥漫着重重哀愁。似乎亡国被俘已是重伤,小小讽刺,不可使其再有波澜。

    战场上有极阴暗处。有人会拿敌方死尸做文章,赵匡胤没这爱好,攻击不过一击毙命。 若是重伤还留一丝气息,他通常会补一剑,给对方个痛快。

    自他登基,若干小国国君,无一人能入他眼。今日到了李煜才用此比喻。对这些降君,他确是没补最后一剑,反留作战功炫耀,时而嘲弄一二。

    也不是他一人如此过分。司马昭也问刘禅是否思蜀。 对李煜,也不愿就此放弃,定要其彻底臣服:“确是无妨。至今日,金陵史上最闪亮的不是那口井。”

    “朕以为是谢安。李白特意为他作了首诗。朕记不住,卿代劳。”

    若提谢安,李煜最先想的是“小儿辈破贼”。李白诗中又有一句“丑虏无遗魂”。

    北朝惨败,南朝延续,在中原天子面前不该提。若欲治罪,何必绕如此大一圈……

    “晋室昔横溃,永嘉遂南奔。沙尘何茫茫,龙虎斗朝昏。

    胡马风汉草,天骄蹙中原。哲匠感颓运,云鹏忽飞翻。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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