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5

    见其色不变,赵匡胤失去耐心,手再一挥。 武士拔剑向李元清脖颈挥去,势如雷霆,再一收,剑遽停,利刃刚触碰李元清脖颈。

    李元清连眼也不曾眨一下。

    “李将军,好胆气。” 赵匡胤话间不掩切齿之意。示意武士收剑退下。

    李元清则缓跪在地:“鄙人往为唐臣,犬马恋主,不敢忘。唐国之运已尽,犹洪川东逝,往而不还。官家以天挺之资,应期受命。但复事二姓,鄙人志所不为。求官家赐臣余年,全臣一介之愿,为官家大造之惠。”

    ☆、第 5 章

    李煜从西华门入皇宫,跟随一吏沿西廊至宣德门。今日上元节,宣德楼上设御座,百官入拜。出行时天已全黑,听得满路行歌。

    缓上台阶,至宣德楼上,远处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楼下传来箜篌声,李煜脚步一停,往栏杆处去。

    楼下搭一露台,四周遍结彩带,两边列锦袍禁卫,台上教坊奏乐歌舞,台下挤满布衣。

    露台的位置,正是受降那日下跪之地。

    受降前一日,李煜被一群宋人围住。他们口中说着诸多事宜,又有人递来素服。

    已许久理不清思绪,终日如沉迷海。见素服色如铅华,忽念起唐国义祖徐温 。

    虽无血缘,李煜该叫他曾祖。曾祖爱披白袍,每至生日,祖父李昪必献白袍上寿(注1)。

    曾祖过世时李煜还未出生。据说他沉毅寡言,罕于人交,凛然可畏。目不识书却雅善用人;喜为智诈又绝有气度。

    杨行密淮上三十六英雄,独徐温无赫赫战功。 杨行密死,旧将皆以战守在外,徐温居帐下,专朝政,杨氏幼主就此沦为傀儡。

    李煜觉其似曹操司马懿之辈,自己则全无那般权谋。曾祖爱白袍,控江淮,平江西,北绝中原,东击吴越;他却披白袍至中原受降。

    将双手放于栏杆上。汴梁今早飘了些雪,并不大。宫内道路上积雪多被扫去,栏杆砖石上还有残雪。指尖入雪中,如濯冰水,他也不惧,想象着那一日站在此处,俯视楼下白衣延绵是何等风景。

    身后被人轻拍了拍,顿时转头,昏暗中一时也不知是谁。

    “北地不比南方。卿勿将手如此暴露在外,易冻伤。”

    是在汴口所见之人。李煜收回双手,转身拜谒行礼。不知对方身份,犹豫间也未敢随意称呼。

    赵光美往楼下看一眼:“卿知台上所演是何戏?”

    “听不甚清。”

    “《玄宗梦游广寒殿》。”

    此剧李煜不陌生。世传玄宗梦游广寒宫,听仙人笙歌,梦醒后做《霓裳羽衣曲》。 台上歌舞在他看来有太多挑剔处。

    他的亡妻娥皇曾费尽心思补全《霓裳》残曲。为此,两人曾互诉心中所想广寒宫。犹记那日瑶光殿燃朦胧香烛,红罗帐绣金翡翠,帐内娥皇蝉鬓微乱,翠翘遮面,两人低低耳语:广寒幻境,玉砌雕阑,清水白沙。又有参天桂树,花气随风,香无断际。

    娥皇是温婉女子,多叹嫦娥寂寞;李煜亦不求盛唐气势,补全的《霓裳》多少与玄宗本意有偏离。 徐铉暗叹其音不祥,李煜听后并不怒,却也不知该如何。

    就如亡父词中所叹,割地称臣后的唐国,就如风中落花。飘零何处,全不由己。文章,诗词,音律,无一不是写人心思。连盛唐都被践踏成灰,何况区区偏安小国。祥与不详,他夫妇二人所思所感,在天下大势面前又能如何。

    “我猜,此佳节并不为卿所喜,否则卿笔下为何从无上元灯火。”

    “前人难以超越,无需罪臣献丑。”

    “哪一首那般好,可让卿在此佳节前搁笔。”

    李煜早丧失了谈论诗词的兴致,草草回答:“《列灯赋》。”

    赵光美不说话,只看李煜,眼中不掩期待。李煜心知他在等自己念此诗。眼前人年纪偏小,冠服显赫,略觉稚气。再念汴口一面,便收了些抵触情绪:“何解冻之嘉月,值蓂荚之尽开。草含春而动色,云飞采而轻来。南油俱满,西漆争然。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九微间吐,百枝交布。聚类炎洲,迹同大树。竞红蕊之晨舒,蔑丹萤之昏骛。兰膏馥气,芬炷擎心。寒生色浅,露染光沈。”

    李煜口带吴音。中原音重浊,吴音却妖浮。一字一字悠扬婉转,觉有缠绵春意隐于诗句与灯火间。

    “汴梁的上元可配得如此诗句?看南面——正对宣德楼,”赵光美抬手指向一处,“每年冬至后,开封府前会建‘山楼影灯’。”

    “山楼灯影”正是李煜之前看到的灯山,离宣德门大致百余丈。

    “唐玄宗时,上阳宫建灯楼,高一百五十尺,悬以珠玉。待微风至,锵然成韵。此‘山楼影灯’便是仿此风俗。不过,玄宗时灯楼在禁宫中,百姓皆不可观。大皇兄不喜此,就将灯楼放在宫外。”

    一句“大皇兄”,李煜才知此人是宋帝幼弟,再拜:“殿下。”

    金陵有唐末时避乱渡江的宫人,他们带来诸多长安旧事。开元间长安夜市,有二十丈高灯轮,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灯五万盏,簇之为花树,金光璀璨。 眼前灯山似不及唐时传闻。但小皇弟话中浓浓自豪,夸耀大宋与民同乐之意。

    赵光美亦拜:“汴口一见,望卿勿怪我隐瞒身份。”

    那念头是突然冒出的。李煜与他想象中略不同,周身似环绕曀曀夕云,昏暗沉重。一国故主,国破被俘,本非常人可坦然面对。而这一切,皆拜大宋所赐。此念一出,赵光美就不欲以大宋皇亲身份出现。

    为此他甚愧疚,愧对长兄,竟然摒弃自己的尊贵——由长兄赋予的,世人艳羡的尊贵。 若长兄知晓他如此放肆,必大怒之下亲自抡起铁鞭打他(注2)。

    李煜微展颜:“不敢。”

    “今日游人皆在御街两廊下赏歌舞百戏、奇术异能。若有兴致,我可带卿去御街,略尽地主之宜。”

    李煜无意赏灯,婉拒了如此盛情 。 婉拒之由并不突兀——以他身份,怎可在汴梁肆意游戏。

    被拒的小皇弟稍沉默一阵,又问:“我有一事不明,望卿不吝赐教。‘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卿以为此句是何意?”

    此句出自刘伶之《酒德颂》。 自受降仪后,李煜终日烂醉。若非今日宋帝诏令,他岂会如此清醒。此刻被当面质问竟略感狼狈:“七贤好老庄,罪臣愚钝,不可解。”

    “卿旧日也不似七贤之行,如何近日学了刘参军与阮步兵?”

    李煜哑然。

    汴口第一面,此人对自己尽道平生仰慕之意;今日第二面,又斥责自己肆意沉溺,宛如布衣之交。

    为这布衣一念,他微微有些动容。倒觉自己之前太无礼。

    自金陵沦陷,他觉自己悟性日增。竹林七贤嗜酒,阮籍一醉数日,刘伶更嗜酒如命。荒废公务,甚至裸身佯狂 。惊世骇俗的纵诞无礼,是血雨腥风下的避世保身,是无尽压抑苦闷下的微微自解。驰骋于无束缚的虚无之境,岂可与自己逃避求醉之意相提:“将罪臣与七贤比拟,是辱没前贤。”

    这回答实则避而不答,赵光美暗叹与李煜交谈太不易。不提嗜酒,他的词也大变。唐末至今,是花间词的天下,其语温绮缠绵,多述闺阁幽怨。到现在,李煜的新词只剩故土哀思。他在经历巨变,不知最终会如何。

    在汴口,赵光美对诗文一字不提,这时却只剩诗文可提了: “七贤的诗,卿最爱哪一句?”

    李煜最初喜欢“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现在则是“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不知,要等七百年才有人懂他的“独伤心”。

    耳边清澈柔美的箜篌声在李煜听来也似孤鸿哀鸣,凄切伤情。他不愿泄露心中所想,回了另一句:“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

    这次换赵光美哑然。 这句亦出自刘伶《酒德颂》,李煜许是蓄意以此回敬自己最初问话。

    倒觉高兴,总不算随意敷衍。

    露台上戏曲演至□□,楼下传来阵阵欢呼,庑殿内又传来乐声。城内大街小巷,灯烛齐燃,锣鼓声声, 百里灯火不绝。天子从庑殿内走出,前有一众黄门执红纱灯笼 ,后有御龙直执黄盖掌扇,还跟着颇多臣子王族。

    见立于一旁的幼弟与李煜,浅浅一笑:“朕说如何不见违命侯。”

    “违命侯”是特赐李煜的封号。此类封号极特殊,广为人所知的有魏封刘禅的“安乐公”,晋封孙皓的“归命侯”;宋灭五国,除李煜之外,只有南汉刘鋹封“恩赦侯”。无一例外,都是胜利者的嘲讽。

    按封号词意,李煜觉宋帝似喜欢此类文字游戏。正俯首行礼,听身旁小皇弟道:“臣弟问了些话,耽误了。”

    再来赵光美就被长兄身后几个侄子围住,拖拉着往楼上去观灯。虽欲帮李煜解围,也拗不过数人之力。

    俯首的李煜,见宋帝所着黑舄缓缓进入视线。

    “北地寒凉,违命侯慎保重。”

    李煜敏感,话中实无问候之意:“是。”

    黑舄又移开了,脚步声渐远。犹豫一下,只能随一众臣子跟在宋帝身后。感觉腕间被系了一根绳,牵扯着不愿挪动的身体。

    赵匡胤在楼下稍稍停留,身后臣子陆续退去。只剩李煜一人。

    李煜着紫褶,腰带末端垂得很长,风一过,垂带轻摆,如蝶轻舞。 配雪月佳景,正是一副极美的画。

    崇元殿的事还没完,此降臣又开始每日烂醉,连五日大朝会都称病不至。 今日倒没闻到酒味:“朕见违命侯兴致不高,莫非不喜赏灯?”

    赏灯

    刚在宣德楼上,看“月色灯山满帝都”,笙歌缭绕,人尽欢愉,甚至能听到庑殿传来的女子笑语。他只觉自己还跪在宣德楼下的席褥上,听着延绵响亮的“万岁”呼声。

    亡国出降,确是无能。却也做不到丢弃所有,与宋人同欢。剩下些戏弄,也能撑过去:“上元观灯乃历代盛事,臣虽愚妄,不敢违众意。”

    语间意甚恭谨。赵匡胤觉这才是李煜该有的模样。昔日无论是诏书来往,或是派使出访,江南国主无不是极尽谦卑,唯恐有失。本以为他像某些南朝天子,性软怯又风流奢侈。谁能猜到他会在汴梁大书黍离之悲。

    江南一众文武,不是定国御难大才,倒也铮铮硬骨,非雀鼠贪生之辈。对李元清,赵匡胤虽不甘心,却重那份勇气,索性成全他;对徐铉张洎,赵匡胤惜才,欲让他们将忠心献与大宋。他自会善待他的臣子,但李煜不同。

    降君于大宋,一是战功。二则类似祥瑞之物,皇帝用以昭告天下,示天命所归。

    若李煜亦有那般骨鲠 ,非但于大宋无用,反而多余:“既如此,违命侯何不吟诗一首,方不负今日盛事。”

    李煜倒顺从,低念:“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游伎皆农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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