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同人)莫愁歌》分卷阅读4

    “官家有所问,臣具以实告,其余并不知。”张洎亦自制,话中带吴音,似清水扬波,甚卓异。

    赵匡胤的手还握着酒杯,笑亦未收。目视张洎,想建隆初年,他亲至扬州平叛。唐主李景派近臣冯延鲁携重礼入贺。虽新登基不久,他已开始耀武扬威,放言要趁胜渡江,铁马入金陵。冯延鲁面不改色,举止恭谦,口中短短数言,将他心间豪情尽数浇灭。

    那口气当时只能硬硬憋回去,憋了十六年,直至今日大宋军队踏平金陵。江南臣子却还一如既往,怀不可夺之志。

    说不清该叹江南有如此骨鲠,还是其他。 指尖轻轻敲打着酒杯,事到如今,是否还需将这口气咽下 ,或该尽数吐出。

    ☆、第 4 章

    张洎走出集英殿宫门。 徐铉与汤悦同行,稍落于张洎身后。 见与周围宋人已有些距离,张洎放慢脚步:“徐大人有话?”

    徐铉确有话,但与文明殿前所想已不同。还未及开口,张洎再道: “‘伴月香’没再用了?”

    徐铉以文章闻名,又好李斯小篆,尽臻其妙。惟南唐近臣知他还是制香大家。“伴月香”是他独创,此香不外赠,唯有进他书斋琴室的人才可品味。其香清雅,芳泽幽远 。近徐铉左右,亦可闻“伴月”余香,曾有南唐人士戏称为“荀令留香”。

    “‘澄心伴月’,何能再得。”徐铉自嘲。“伴月”之名本取“每遇月夜,露坐中庭,焚佳香一炷,澄心伴月”之意。

    张洎略一笑:“如此断言恐过早。”

    此话似有柳暗花明之意,徐铉听来不悦。 二人绝交之由他已记不清。张洎极聪明,擅揣摩、迎合他人心思,李煜对其极度宠爱,凡兄弟宴饮,外臣只留张洎一人陪侍。

    若论知人善用,李煜绝非完美,这份宠信是否值得,徐铉也无心追究:“偕仁刚刚太鲁莽了。不诋毁旧主固是好,却不该让他如此张扬。”

    为显诚心,徐铉竟然事隔多年再呼自己表字。张洎睨视徐铉,冷笑:“木摧于秀,兰烧以薰。徐大人在担心这个?”

    “偕仁既心中明知,又何以那般张扬?”宋帝未追究张洎无礼,气度难得,徐铉却隐隐担心矛头会指向李煜。

    张洎无意多言,丢下一句话后快步离开:“ 枉徐大人在他身边这么些年,是要兰摧玉折,还是萧覆艾荣,岂是你我二人能左右?”

    徐铉被此句一塞,一时竟无言可回。一旁的汤悦轻劝:“偕仁话虽凌厉 ,却有理。鼎臣,吾等只能陪他到此了。”

    今日,宣德楼下江南旧臣皆被授以大宋官职。既做不到主辱臣死,只能折节换残身。

    “我清楚。”

    赵匡胤被张洎败了兴致,筵席结束得早。三日年节,万姓同庆,皇族亦有家宴,两位皇弟已在殿外等候。他倒不急移驾,对幼弟道:“光美,朕这两日忙,还未赏你犒军之功。”

    三兄弟容貌类似,又孑然不同。论魁杰雄毅,两个弟弟皆远不如长兄。

    犒军乃荣耀,何敢求赏。赵光美回了些“不敢贪功”之语。

    “北归船队带了些金陵王宫之物 ,数量不多,却是珍品。你去任选些喜爱之物。”

    赵光美该多斟酌些,但提到金陵王宫珍藏,他脑中所想尽是蔡邕柯亭笛,历代名家墨宝图卷,甚至唐国两代国君亲笔。遂谢恩而去,丝毫未发觉身后两位兄长目光交接,彼此心领神会。

    “臣弟来集英殿途中听了件奇事,皇兄许还不知——江南百官陆续入汴,当年‘白甲军’的首领也在其中。”

    周师南侵,有一唐人召集乡里人士,以壁纸为铠甲与唐国官军同守濠州水寨,中朝人称其为“白甲军”。赵匡胤当时为后周大将,虽未交手,早闻其名。

    “是李元清。”江南没有能让赵匡胤刮目相看的武将,李元清更是人微爵低,但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此人的勇气,“听说他走及奔马,朕早想见他。”

    “何为‘奇事’?”

    “他入京后,‘失明’了。”

    赵光义话中简短,并无评判之意。 赵匡胤却脚下一顿,神色亦变 。若如陈乔,国破自尽倒不奇怪,但以“失明”为由不事二君,实在闻所未闻。 堂堂大宋皇帝,被一区区降臣如此蔑视,他再宽大,这口气也咽不下。

    “光义,记不记得孙晟?”

    “……是。” 多年不提,略一搜寻还能想起那位被前朝世宗处死的唐国臣子,“皇兄欲令此人如孙晟一般?”

    “别急。” 唐国自显德年间屡败于后周王师,再割半壁江山入藩称臣,到今日灭亡,倒与其他诸国一击而碎大不相同。它太特别,他须弄清这特别从何而来,“已过这么多年,你如何还记得此人?”

    孙晟对中原是个无关的人。此人初效力中原,后唐年间因秦王李从荣之祸逃至江淮;显德年间作为求和使者出使后周军营,被周世宗柴荣扣留,随王师至汴梁。 最初柴荣对他礼遇有佳,数月后江淮战事有变,柴荣招其质问江南虚实,一无所得。柴荣大怒,命赐死,随行两百唐人皆诛于东相国寺。

    赵光义记得孙晟,并非因为这无辜被杀的两百余人,而是因为行刑的曹翰回禀柴荣的话——“孙晟闻官家赐死,神色怡然,整服索笏,向东南望而拜曰‘臣受恩深,谨以死谢。’”

    “皇兄觉李元清似孙晟,怜其忠心?”

    孙晟死后,柴荣极后悔。柴荣固是一代英主,然其性暴急,一念之间一城不留活口。赵匡胤也有如此时候,怒意如烈火中烧,必要发泄,却总还能压制住,不妄取人性命。一言之逆就肆意斩杀是暴君之举,他更不愿如柴荣,事后又悔。张洎一文弱书生,言中无礼他可以忍;但李元清是武将,无需顾忌。能以壁纸为铠甲,此勇气非常人可比,他要好好动动心思 :“既然如此,朕就去验验此人‘失明’到何种地步了。”

    弟弟领悟了他的表情,这才在唇边拉了一丝笑:“皇兄有何‘妙计’?”

    待家宴结束,兄弟两人回万岁殿继续饮酒。此殿为天子寝殿,摆设甚少,屏风帐幔亦也不见金银宝珠装饰。御炉中金刚炭烧得正旺。两人议定明日召见李元清,又再提张洎。赵光义对南唐数位名士颇了解:“此人开宝三年曾出使汴梁,结交了不少朝中人士。闻他将在京听到的唐朝故事编成一书,名《贾氏谈录》。朝中诸人皆赞其文采清丽,又通道释虚无之理。清谈亦亹癖可听。”

    “清谈?魏晋已过数百年,他是生不逢时。”

    赵光义笑出声。器度非常的大宋天子竟对一句“其知一也”耿耿于怀:“皇兄何须在意,这世间又有何人可与你比拟。”

    这是肺腑之言。神州千年,历数次分合。天子在位第十六年,混一**之势已清,此绝无仅有。

    “这话该罚,听多了朕就当真了。”兴致一来,大笑着一手握酒瓶,一手禁锢住爱弟的头,将酒灌进对方口中。知二弟陪他喝酒有些勉强,稍顾及了些分寸。

    殿中正暖,这一大口酒下肚赵光义顿觉身上发热。欲整整被长兄弄乱的衣冠,手至额边并无一物,才想起喝酒前小帽已摘掉了。再听长兄问:“依你看,江南降君如何?”

    所幸没醉到将陈叔宝那首亡国音念出来。

    此问中有忧虑。江南实在多事,且不提数个亮出骨鲠的降臣;故地负隅顽抗的火星。单论今日受降仪——按惯例,宣德门上仪式结束后天子御乾元殿见降王。降王从东面台阶入大殿,趋至御座下跪地谢恩。但李煜脚下轻缓,绝不算“趋步”。

    待其俯首跪拜,天子问:“你可是江南国主?”

    乾元殿可容数万人,此问过后,可听针落,李煜却不出一言。 确定等不到回答,天子命赐冠服,宰相再率百官称贺。

    群臣说李煜沉默是因“见真龙,战栗惊惧不能言。” 天子却省去了赐宴降王这一步。

    他真是喝多了,思绪都涣散起来……

    赵匡胤还未尽酒兴,共酌之人竟已睡了。放下酒瓶,起身将爱弟扶起,一众黄门顿时围了上来,他也不松手,直至殿外才让黄门接手。

    按汴梁城中旧俗,自正月一日年节起,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内城中诸多街巷皆结彩棚,铺陈甚众。月如蛾眉,街巷中行人极多,纵观关扑,入酒馆饮宴,贵贱无别,亦有妇女。士庶口中之重仍是受降仪,天祸中华,帝王膺命,辟新朝,扫劲敌,这必流传千载。得以见证这一刻,幸甚至极。

    他们口中的天子正在寝殿中独酌。

    今日赵匡胤实觉不顺。金陵一仗拖得太长,论历代一统之难,他可勉强忍受。五十万大军终为他献上三千里烟雨江山,被俘的国君却带着新词一路北上。

    且不提这词让他不悦,今日乾元殿上,素服降君双目乌亮,肤色玉耀,有不胜衣状。群臣皆言降君因惊惧不敢有片语。赵匡胤阅历无数,他看得清楚——素服下的身体紧似拉起的弓。

    世说江南秀丽如画,温懦似水 。待他真正握有它,掌心尽觉荆棘。

    这些刺,他要一颗一颗拔掉。

    四马车驾出宣德门入御道,卤簿甚众,所经处肃静一片。有数官执红纱珠络灯笼,光极柔和。此车墨色,建九旒,城中人皆知是开封尹。本该在车中睡着的赵光义,正睁开双眼,揭开身上锦褥缓缓坐起来。双目清明,并无醉意。

    城中喧闹不停,皇宫西侧一处宅第朱门紧闭,院内静寂异常,毫无佳节喜乐之意。一屋轻灵飞檐,屋内烛火昏暗,一女子妍容秀骨,云鬓蕊黄,正将怀中锦裘披在一人身上。那人已极醉,头顺势靠在她肩头,女子轻挽住他,意甚缠绵,似白鹄交颈。

    禁宫中戒备森严,今日讲武殿又与往昔不同——数百身长面大武士各执刀在手,从宫门排至殿堂,望之可怖。有一人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跨入宫门。武士齐齐盯住此人,目似剑锋。他未穿官服,着褐袍,鬓间些许白发,身姿矫健,入殿后俯首跪拜。

    此人正是李元清。赵匡胤细细打量,论武将身份,此人稍显瘦弱。但其双目炯炯,亦颇英武:“朕早闻将军之名 。当时岂料亲见将军要十余年后。”

    “劳官家挂念,鄙人惶恐。”

    “将军在职累年,边境宴然,大有功劳。”

    “蒙旧主不弃,聊以备位。边境无事,实为三代旧主之德,鄙人不敢贪功。”

    赵光义在一旁悠闲品茶。 两兄弟昨已打赌,看李元清能坚持到何时。 不禁想幸而灭江南不在长兄登基之初,否则长兄没准亲自动手。

    “将军如此念旧,又如此忠心,难得。”

    赵匡胤语气不善,李元清也不伪装:“这两样却都无用。鄙人骸骨已朽,不可跨马,不可拉弓,辜负旧主恩德。”

    “朕实觉遗憾,当年在江淮未能与将军一会。将军勇气过人,又忠心义胆,必所向披靡。”赵匡胤当然在说笑,唐国当年兵败如山被逼割地称臣,李元清一人又何曾扭转乾坤。若不是碍着皇帝身份,他真欲与此人在马上一决胜负,必一回合将此人枭首。

    “显德年间,皇甫晖老将军在清流关被官家于两军对垒之际生擒。如鄙人愚钝拙劣,恐不劳官家动手已束手矣。”

    惊讶对方突然话间一软: “将军与皇甫晖有交情?”

    “皇甫将军在唐国无人不知。后唐庄宗末年他掀起贝州兵变,明宗之位正由此而来。此人骁勇异常,亦甚无赖。元宗对他委以重任,托以险关。自清流关失守,江淮间何人不畏官家威名。”

    话虽屈,意却慷慨。 赵匡胤笑了起来,他有些喜欢李元清了,倒非因其话中对自己的肯定,话中有他喜欢的军营味。当年淮上对手或死或降,若不提“失明”,他极高兴与此人一见。“故人”的存在可让人生出错觉,仿佛回到遥远的过往,就如同现在,他清晰感受到了近二十年前,江淮间锐意攻伐的澎湃。

    “赐酒。”

    有宫婢手端圆盘,至李元清面前停下。听得声响,李元清略伸出手摸索着,最后捧起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闻将军入汴后有不适。”

    “亡国残骸,苟且偷生,实不敢劳官家费心。”

    “勿忧,朕有一法,必治好将军的眼睛。”赵匡胤不再多言,手轻轻一挥。

    殿上走来一位带甲武士,脚步甚重 ,越过李元清则停住。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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