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咏传上卷 云之君》分卷阅读4

    太子瞥了一眼颜靖远裹扎着的双手,道:“本王已经吩咐铨司,过了岁常便擢你去中书省补个台官的缺,今后留在我身边,行事也方便些。”太子摆弄着几上的茶杯,心不在焉的又道,“你看这些读书人,个个当自己是违命直谏的忠臣、肱骨。昨日父皇才将通商之事交与我决断,今日早朝左相韩承礼就翻出一团乱帐,那些文臣一窝蜂跟着附和!本王下了朝正心烦着,那大理寺卿竟也不知好歹的跑来逆我行事,实在大胆!”

    “郎君息怒,”颜靖远面色一正,问道,“靖远不知韩大人所言何事?既然战事已罢经年,段氏也归服我朝,恢复通商乃是民心所向。”

    “恢复通商?徐则才因擅与大理通商获了罪,即便左相出头、九弟支持,恐怕唯有那些不要命的文官才以为父皇真会准了他们的折子。”

    颜靖远道:“大理一战虽胜,想必也损兵不少,再战不如不战,我朝出兵既以清剿烟匪为名,现烟匪尽剿,恢复通商也顺理成章。我与大理既是邻邦,原本礼尚往来、乡情切切,大理玉石、茶叶虽久负盛名,但西南偏僻,丝质、手工并不发达,每年大羌的商队都能借此获利,倘若长久封疆闭关,难保有人因生计所迫复又倒卖土烟,为害一方;况且百姓一旦相互仇视,恐怕太平难以永固,纷争势必一触即发。” 靖远略迟疑了一下,“况且,窃以为圣上并非真心反对通商。”

    “大理人能成什么事?”太子意有所指的邪笑着,“世子爷不是还好端端的在京城住着?”

    颜靖远不自觉的一把抓住椅子扶手,指尖吃力之下渗出些微血渍。他深知太子无治国之才,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近于昏聩的程度,这便是他一心想要辅佐的、未来的皇帝吗?颜靖远是个书生,笃信仁义道德、忠君爱国的纲常,但书生自有书生的勇气,他又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即便大理人当真是蝼蚁,日后祸及栋梁怕也大大不妥——还望郎君三思。”

    太子听着不奈,冷哼一声,仰头饮尽盏内清茶犹如烈酒,于是高声招唤侍婢,奈何再三唤而不答,一手便将茶杯掼在了地下。

    一名绯衣侍婢闻声而至,可惜姗姗来迟,跪在当地身子抖个不停,头也不敢抬的连道恕罪:“世子着奴婢在……在院子里……看着酒,故而……殿下饶命啊!”

    两人听她一说,才发现厅内果然能闻到极淡的酒香,太子朝后院而去,颜靖远一愣,也不由得跟了上去,远远便见那院中果然置一泥炉。

    那婢女复又解释道:“禀郎君,这酒是世子刚来时在后院亲手埋下的,乃是用家乡的青梅酿造,今儿一大早刨出来,使小泥炉子温着。不过,世子说去去就来,走前让奴婢好生看着,仔细火不可灭了。可世子去了好一会了,奴婢没煮过酒,所以不敢枉动——还望郎君饶命。”

    颜靖远看那泥炉中,水上下翻滚,显然已经煮沸,不禁惋惜的摇了摇头,说:“温酒如同泡茶,最忌沸煮,这酒怕是煮的太久了。”颜靖远深深看了一眼太子的侧脸,又道,“靖远家乡饮黄酒时偶尔也要小煮片刻,听说,温酒有驱寒祛湿之功效,小酌一杯温润御寒。”

    太子也似有动容,吩咐道:“舀一杯来,”绿盏微暖不盈握,太子只呷了一口,便轻叹道,“竟淡极似水。”

    莫若酒沸不知香,奈何沸酒转淡、似情如水,若多情总无寻处,直教玉壶倾尽,痴心错付!

    5

    5、第五章 无箭断弓

    一间旧舍。

    半亩荒苑。

    那处旧舍在一条极窄的巷子里——石榴巷——实在不如其名,巨族祠堂留下的峻拔的高墙斑驳敝旧,靠着一面凹进去的所在便是颜靖远的家。

    两扇窄门紧闭着,房檐上倒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那女子正走进去,瞧见颜靖远坐在长凳上笼着火,一张脸孔给炭火映得通红。她抬头看向屋里挂着一幅字——无箭断弓。

    小篆,极刚,极劲。

    颜靖远似有察觉,看见那女子一身茜色罗裙不由得展颜笑了。那女子却没好气的说:“怎么也瞧不出一点精进来?既还病着就别忙弄墨了。”

    颜靖远不觉脸红了红,还好炭火烧着,看不那么真切,他回头也看那墙上挂的字,却听那女子又道:“是他设的局。”

    ——谁?

    颜靖远一怔,接着明白,她所说的,自然是九王爷公子梧桐了。

    “可他却终于出手救了你。”那女子挨着靖远坐下。

    “我们要成亲了,大哥不能赶回来。他在家信里对婚事只字未提,是默许我自己做主了。这是单封着的,命我给你。” 她慢慢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薄笺。

    她望着门口高悬的两盏红灯,脖颈仰起柔软的曲线,只听她笑道:“大哥知道他是我想嫁的人。剑器原是他教我跳着玩的,那日金沙江却吓煞了大理军,当真以为有剑器、浑脱这等绝顶兵器。”

    想那白浪江头翩跹一舞,竟真不过一舞罢了——颜靖远心里一沉,如若还有他法,以他对徐则的了解,身为统帅万万不会如此冒险。

    徐翩跹忽而微微一笑:“你看那弓、箭可以制敌,歌舞也一样能屈人之兵。”然后她看着颜靖远,“阿远,你可还断弓?”

    颜靖远脸上绽开笑容,已经把朝野之事抛在一边,他看着徐翩跹,只见她美目炯炯,一点灼灼的火光在她眉心闪耀——颜靖远还是第一次见她未贴花钿的样子。

    颜靖远心中微微动了动。

    “你救的人呢?”

    颜靖远不禁苦笑,想起那夜的狼狈来。

    骏马受惊,眼看画车就要冲向人群时,他忍不住夺琴相抗。因为他懵懂的觉得不能袖手,哪怕不为太子,哪怕人命轻贱。他突然出手,本就是勉力而为,又如何能抗过倾铁剑、笑红尘的徐翩跹!

    他当时是真的懵了,徐翩跹是他结拜大哥的亲妹,是他敬、爱的第一巾帼,如何又成了三茶的花魁——这局太诡!颜靖远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大。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行、留,真乃千古一问!

    他听见徐翩跹略带沙哑的本音,伤惨至极,却又决绝至极——那一刻,她是真的对自己生了杀意,而那杀意同样直剜入她心底。

    当他为琵琶曲激得呕血,眼看太子马车落水时,虽心灰却又畅然,行藏用舍,他最怕因追逐而自失,因自失而自丧,而今看来他没有,他守的是他的义,死又何惧!

    “终还是让他逃了。”徐翩跹轻叹了一口气,“你那小伙计还挺机灵。”

    原来,颜靖远心神俱乱,只当太子落水中局,却不知廖五儿情急之下竟一把将太子扯出马车,朝人群里遁了。

    “廖五儿,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徐翩跹眼神放的很远,似在回味这两个字,“他却连个朋友也没有。皇宫、王府、崇文馆,他这一辈子都局限在这个小圈圈里。再说,这世上还有谁敢做他的朋友!”

    他还不及答话,却见徐翩跹面色微微一变,竟再没说什么话,拾起裙裾,走了。

    颜靖远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

    尽管,他不明白公子梧桐为何执着弑兄夺嫡;他不明白这诡局如何有把握引来太子;他不明白翩跹又为何要牵扯其中……

    他忽而想起昨日太子的狠绝,心中突突的跳,手上不由摩挲着信,心里似又安定了些许。那信封的很齐整,完全看不出竟自重山之外而来,颜靖远小心的拆开、展平。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

    他心下一窒。

    那炭火却突然扑灭了,就剩门口的灯笼挂着,阑珊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那人站在廊檐下只见个背影,两手垂在身侧,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能感到他紧绷的肩胛和舒展的颈项。

    颜靖远怔怔的看着他,那感觉十分怪异,好像自己成了虚无漂浮的小岛,即便是阴森林立的高墙也显得无所依靠,唯有将锚挂在兀立着的男子脚上——他便是自然的法则。

    颜靖远还是头一回见公子梧桐,他那么静的站在那,却突然动了一动,房檐上两个灯笼竟一齐熄灭,这下屋里黑透了,唯有月光忽明忽灭。

    却听公子梧桐一声轻笑,道:“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分明早就在屋里了,竟还拿自己调笑,颜靖远又气又恼,一哂道:“九王爷到了这么久,连杯粗茶也无,还望……”

    “嘘——怎么颜郎连句玩笑话也和我计较?” 冰冷的唇上温暖的触感,分明是有人的手掌轻轻抚过,颜靖远背心也觉出一丝暖意,甚至能感到那人呼吸间胸口的起伏。

    他愕得一句话也答不上。

    “若真计较,颜郎与我未过门的妻子独处一室,怕也大大不好。”

    “你知道甚么!我心中敬她是巾帼丈夫,爱她更如亲妹一般。”颜靖远见他扯得越发没了边际,已知道他只是好奇,却又不肯直接问,才拿话故意激自己。他哪里想到这正人君子的公子梧桐竟也会耍这等小伎俩,明明上了当还是叹息了一口,解释道:“昨年我上京应考不第,心灰意冷,太子拉拢文人结党,我哪里肯为人犬马,将清高捐弃,只想着耕读半生罢了。

    “却偶然机缘得与徐则——翩跹的兄长——结金兰之谊,他与我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兴起便通宵达旦,倦极便抵足而眠。”颜靖远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然徐大哥却尝劝我存百姓社稷之心,为经世致用之学,若以佐国忧民为义,纵千般折损、虽万死不竭。

    “想那浙江弊案、东南剿匪,他情愿躬身入局,兀立风口浪尖,才堪英雄本色、名士风流——所谓赤子丹心,原不过不忍二字——不忍看黎民蒙难、百姓贫苦,不忍看正道捐弃、邪道日长,不忍看江山沉浮、血染故土!

    “徐则、徐允道之名周知妇孺,他非富非贵,名声虽不及你清华,却也允称丈夫!”

    “神州无日月,东南有青天。”公子梧桐似有所感,“徐允道实为大羌肱骨,只是生性刚直,触怒了不少权臣,才遭贬官发配。”

    “徐大哥远赴黑山,归期难料……”颜靖远双目微闭,良久又道,“我亦深处泥淖,逐江湖秋水,实在不愿翩跹也牵扯进来。那夜湖心一晤,知她心意再无回转之余地,心下恻然却也轻松。她既已对你倾心,必不许我扰局,纵使心痛如沸,那日也终会决然下手。”他说了许多,或慷慨、或轻叹,却始终悠然道来。

    好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

    颜靖远有时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有时整夜、整夜枕臂观星,可现在,这种两个人相对的沉默却超越了他的体验。这种沉默,让人觉得黑暗的夜、光明的昼,敝旧的巷子、堂皇的宫殿,可以是速朽的,亦可以是永恒的。这一刻的静默以对,是持续着的宣战,又是憧憬中的言和,这甚至比举杯共酒更着生死相交。

    良久,良久,颜靖远叹道:“太子,你是非杀不可?”

    公子梧桐轻轻一笑:“巍巍雄关、赫赫城垣、风沙不掩、秦岭如磐……二十年前,古部南侵,两军较量,长河流血,损兵八万——父皇登基改国号永泰,兹求永世太平。奈何廿余年过,少帅阿拉坦称可汗,人在西北,心向逐鹿,手举芳樽,鞭指中原,塞北四十二部落无不闻风欣然,以古部马首是瞻;大理段氏偏居一隅,环肆周遭,以静制动,蓄谋经年,岂肯甘心屈居人下,永世俯首称臣……”

    他说来风雅,把当前情景,目下岌岌,风云际会,世事浮沉,一一列举个遍。颜靖远只觉,眼中如见一大片狼烟滚马,烽火万里,一时眉目紧锁,不由大叹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父皇辗转病榻,太子性情乖戾,不可一世,内无修身容人之德,外无临政领兵之能,或擅取国帑、或豢养面首……我生为皇族,若能使大羌再创盛世,便是弑兄谋主,也要将乾坤翻转过来!”

    他只觉背后那人身上气势耸动,如若有此志,平生甚轻狂!

    “弑兄谋主是为不忠,我们是敌人。”

    公子梧桐却轻声笑道:“我只当你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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