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14

    陆桓城是一杆秤。

    有所得,无所得,晏琛恒久而强烈的痛楚属于哪一边,仅仅取决于陆桓城在或不在,爱或不爱。

    十几天杂事塞进一天处理,嘈嘈嚷嚷挤作一锅乱炖。陆桓城心知绝非易事,整夜不曾合眼,一边注意晏琛睡得安不安稳,一边周详得计划行程。上至商谈,下至账目,逐笔逐条列出打算,连必须亲自撰写的文书都打好了腹稿。

    第二日初闻鸡鸣,陆桓城起床出了门。晏琛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他亲吻,稍懒几息后想起要回应,伸手去抱,却扑了个空。

    睁开双眼,屋内一片天光飒亮,床畔的余温早已冷透了。

    笋儿入盆之后,下腹一直顶得难受。晏琛找不到舒适的睡姿,抱着褥子侧卧了一夜,起身时肩膀僵疼,拘挛难舒,倚着床头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勉强能下床走动。

    今天……还是该去一趟竹庭。

    从明天起,陆桓城便会留在宅子里陪他待产,等下次再有机会去竹庭,只怕孩子都快满月了。而比起幼竹,晏琛更喜欢肥嘟嘟的小笋,总想趁着它还没变样,多看几眼。

    便换上一件薄绸春衫,随手扯了一条缎带系住长发,亦步亦趋地出了藕花小苑。

    他走得缓慢,沿着长廊约莫行去几十步,拐过一处弯角,忽然眉头微皱,扶着廊柱停下脚步,心里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昨日笋儿没入盆,行走尚且不易,今天下腹沉沉垂坠,腰胯被撑得又酸又涨,几乎不听使唤。冷不丁窜起几丝尖锐的疼痛,像磨骨,也像挑筋,突然来那么一下,刺激得尾椎发麻,害他步子都不敢迈大。

    晏琛歪斜着靠在廊柱上,不知该前行还是折返,正当犹豫不决时,耳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低语。

    他抬头看去,对面长廊上站着两个侍女,扯袖子,拉衣摆,涂了胶水似地粘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对他的肚子指指点点,眼角嫌弃地朝下瞥。绿衣丫头先注意到了晏琛的目光,当即一声惊叫,面色刷白,急着往后退去两步,拽住另一个黄衣丫头的手,逃命似地跑了。

    晏琛怔怔立在那儿,捂着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两个丫头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惊诧,分明是强烈的恐惧——她们在害怕。

    可是他……有哪一点儿像豺狼虎豹吗?

    第十五章 恶意

    晏琛愁闷难消,坐在栏杆上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把罪责归咎于自己畸形而丑陋的腹部。

    这副模样……是不该让未嫁的姑娘瞧见的。

    她们还是早春纤细的一根柳枝,丝绦系起了小蛮腰,比的是谁不盈一握,谁能折作一道拱桥。可再娇柔的身段,今后嫁做人妇,怀了孩子,也会鼓成一只圆肚的小酒坛。曼妙的身姿不见了,反而学一只大鹅,腆着肚子摇摆走路。

    小孩子虎头虎脑,谁都喜欢,可那大腹便便的愚笨模样,谁会喜欢呢?

    就连晏琛也不喜欢。

    他是一根顶漂亮的竹子,化出肉身来,照样一副羡煞旁人的好身段。放在尘世间,那是名门贵胄才能养出来的清俊丰颀。眼下他还是少年样貌,略显瘦弱,今后长开了,任谁见到都免不了要夸一句俊朗。

    临水照影时,修长而笔直的一双腿伸出来,他自己都喜欢得紧。

    可是才好看了几个月,还没欣赏够呢,他就被陆桓城弄大了肚子,腿也浮肿,脚也浮肿,变作一只滑稽的葫芦。路过铜镜都要避开视线,生怕不当心瞥见了,自己都嫌自己丑。

    晏琛惆怅地抱着肚子,想起那两个被他吓懵的无辜姑娘,满心歉疚。

    天气转了暖,薄披也会罩出一层细汗,他觉得不舒服,今天出门时就没拿,随手搁在了椅子上,这才让臃肿的腰腹突兀地现了形。

    晏琛想回小苑去取披风,刚站起身,笋儿的脑袋不偏不倚往下一沉,骨缝泛起一阵强烈的酸痛。

    ……还是算了吧。

    一折一返,少说要多走百步路,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倒不如快去快回,早些躲进藕花小院,莫再吓着别人。

    幸而余下半程安宁,直到穿过幽深小径,推开木栅栏,晏琛也没遇到其他人。

    竹庭一如往昔,成片青竹亭亭玉立。一棵箨壳束裹的小笋藏在里头,无声无息,卯足了劲头想要拔高。

    晏琛想,下回他再来时,怀里一定就抱着胖乎乎的小笋儿了。到那个时候,笋儿的原身也长成了一根幼竹,惹人怜爱得很。不知道孩子闻着了竹息,会不会哭闹着扑进去,万一扑进去了,还肯不肯出来。

    他可不想蹲在小竹子旁边,捧着空无一物的襁褓干着急。半途被陆桓城逮住,问他孩子在哪儿,他呆呆望着幼竹,一句也答不上来。

    竹庭的秘密太重要,千万别被笋儿捅破了才好。

    晏琛不能久立,便在书房卧榻上坐着休息,趴在窗口认真地看笋儿。竹庭的场景数月不曾变化,哪怕再好的一副画作也该看腻了,晏琛却百看不厌,连裹着笋壳的泥土都觉得可爱。

    每一天,笋儿都是不同的,会拔高一些,会拉直一些。

    别人看不出来,可他是爹爹,他看得出。

    晏琛把笋儿今日的样子记进心里,轻手轻脚爬下床榻,打算原路返回。不料刚推开木栅栏,旁边树丛里突然横空掷来一块石头,“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侧腹上。

    有人大叫:“妖孽!”

    另一人又叫:“让你生小妖孽!”

    那石块足有拳头大小,分量极沉,打在平常人身上都不是玩笑,轻则淤血堆积,重则脏腑受创。晏琛的肚子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像一块初凝的水豆腐,碰一碰就要稀碎,哪里禁得住石头砸。莫说拳头大,就算栗子大也能动了胎气,何况这一击力道凶悍,直冲腹部而来,几乎是专程为了害他落胎。

    冲击的力道撞歪了整个肚子,柔软的腹肉凹进去一大块。

    笋儿好端端睡着觉,突然就被砸痛了肩膀,周身的胎水剧烈激荡,护着它的这层肚皮像要碎裂了。它吓得发疯,逃命般在宫膜里翻滚,小胳膊小腿用力踢踹,好好的入盆姿势都顾不着了,小脑袋挣出来,横七竖八地瞎顶。

    极短一刹,晏琛还来不及弄清因果,浑身骨头已经痛软了。

    他站也站不住,按着震颤的肚子踉跄后跌几步,肩背撞上墙壁,双目圆睁,惨白着两片嘴唇瘫坐了下去,仿佛一滩溅起的泥浆,沿着墙面慢慢淌落。

    衣带挣松了,春衫凌乱地散敞,露出一小片动荡不堪的雪白肚皮。

    他像一只垂死的兽,弓身死死抱着肚子,仰起下巴,一声声哀凄呻吟,泪水接二连三地从眼中滚落下来。才几息功夫,汗液就涌遍了全身,好似三伏天的烈阳悬在头顶,要把体内的水份蒸干。

    热汗浸湿了散乱的长发,一丝一缕纠葛成结,牢牢地糊在脸颊和颈子上。

    那两个侍女远远观望了一会儿,见他并无还手之力,才一前一后地从树影里出来。绿衣裳揣着满满一兜石头,拣起几块,又狠狠扬手砸过来,正中晏琛胸口。

    “你们……不要砸了……”

    晏琛拼命缩着身子,一双含泪的眸子望着她们,苦苦地哀求——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断了他的活路。

    黄衣裳扯扯绿衣裳,紧张地道:“阿秀,那妖孽在看我们呢!”

    阿秀细眉一挑,尖刻道:“肚子里的小妖孽都快死了,还敢嚣张!看我不弄死他!”

    说着捧起一兜石块,劈头盖脸全朝晏琛招呼了过来,又怕晏琛会法术,伸脖子啐他一口,拉起黄衣裳转头跑没了影。

    那阵密雨似的石块迎面落下时,晏琛顾不得疼痛,本能地拧过身子,把腹部堪堪护住。

    尖锐的棱角戳在背上,划破衣衫,像被带刺的棘鞭狠狠抽打。接连几块砸中后脑,前额一阵晕眩,血流倒灌,晏琛甚至丧失了短短几秒意识。胃里猛然反酸,唇角不能自控地溢出一股秽流,俯身断断续续呕吐,弄得衣襟一片狼藉。

    他无力地伏在墙根下,汗流浃背,下腹不断抽搐。

    腿间漫开了一股浓重的湿意,起初只是潮热,后来变得滑润而粘稠。晏琛伸手一摸,五指像刚从猩红的染缸里捞出来,**地往下滴血。

    为什么……要这般对待他?

    他不是妖孽。

    妖有邪念,他没有。他只是一抹藏于竹的灵,为了亲近陆桓城才凝出肉身。除了陆桓城,他对这繁华的尘世,没有一分一毫的欲求。

    一根空节的竹子,铲断了根须就不能活,不像人,还能逃跑,还能反抗。他这样孱弱,灵魂和爱情朝不保夕,恨不能缩成一粒砂,躲进狭缝苟且偷生,哪里敢为祸人间?

    尘世多他一个,当真就嫌挤吗?

    为什么连最浅薄的一分善意,也不愿给他?

    第十六章黑狸

    这天午后,晏琛坐在藕花小苑的池塘边,光着两条腿,手拿木杵,一下一下捣着皂角。

    假山石壁上铺着一条腥红的绸裤,碎皂汁涂抹在上头,双手反复揉搓,等血迹褪浅了,舀一瓢池水浇下,冲去脏污的痕迹。晏琛搁下瓜瓢,拎起裤子到空中抖了抖,裤裆处的血迹隐约可见,还是没冲干净。

    于是又抓起瓜瓢,小心缓慢地弯腰去舀水。

    腹底出其不意地一抽,晏琛手指发颤,瓜瓢应声跌进池里,晃悠悠地漂远了。

    “唔,笋儿别闹……可疼了,可疼了……”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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