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15

    他按着小腹轻轻喘息,蹙眉闭眼,低头忍耐这一阵疼痛。

    孩子被那块石头砸怕了,回来后一直睡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时不时就惊醒过来踹他一脚。早先有一下踹得晏琛腰脊抽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差点头朝下滚进池塘,撩起衣裳才看见侧腹的伤处积起了淤血,青紫肿胀,约莫巴掌大的一块。

    晏琛用手指戳了戳,力道没控制好,戳得自己眼泪汪汪,咬紧了嘴唇委屈地哭。

    他刚才稀里糊涂挨了一顿砸,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两个丫头的滔天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时他狼狈地趴在满地碎石里,下身血流如注,宫膜阵阵紧缩,几乎出现了急产的先兆。可是竹庭太偏僻,环顾四周,连一个能救他的人都没有。

    ……竹庭。

    黑暗的绝望中,他猛然记起自己正在竹庭门口,离原身仅有十步之遥。

    而原身仍是完好的。

    严格说起来,当原身安好的时候,肉身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即使被锐器伤及性命,只要能在散魂前及时附回竹子,休养上足够久的时间,白骨也能生肉,断筋也能重接。

    晏琛太慌了,险些忘了自己仍是一根竹子。

    他生怕把孩子产在外头,顾不得孕程已到末期,急忙扑入原身疗伤。笋儿第一次入笋,窝在箨壳里瑟瑟发抖,两只小脚丫蹭来蹭去,香甜的竹息淌到嘴边,愣是一口也没偷吃。

    大约两个时辰过后,晏琛出了竹子,身下流血已经止住,腹疼也缓和许多,起码不再锐痛。唯独笋儿变得比从前更闹腾了,死活不肯走,还想回到安宁的笋身里去。

    晏琛回苑之后想了很久,依然不知道阿秀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个丫头,谈不上旧仇积怨,所以那恨意应是源于他非人的身份。可他的肉身凝得完美,既不少只耳朵,也不多条尾巴,怎么就露了马脚?陆桓城与他相处了半年,每寸皮肤、每段骨骼都摸过吻过,难道眼力还比不得一个初见面的丫头么?

    莫非是最近灵力不够,头上顶了片小叶子?

    晏琛吓了一大跳,把脑袋仔仔细细摸过一遍,什么也没摸着。他不放心,又俯身去照水,认真打量着水里的影子,还是不见异状。

    他想不通了,琢磨得脑袋发涨,偏又不能亲自跑去问阿秀。万一她当着别人的面将自己没藏好的把柄抖出来,宣扬得全府皆知,到时候传到陆桓城耳朵里……

    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那些手指里……也有陆桓城的一根。

    晏琛原本就有前科,江州那一晚的肚子根本没糊弄过去。陆桓城只是太爱他,选择不予追究罢了。要是旁人点醒了陆桓城,前后怪事串起来,当真对他起了疑心,他该怎么办?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从前晏琛还是有胆量的,也曾想过要向陆桓城坦白。假使陆桓城足够了解他,愿意相信他是一抹无害的灵,便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从前那样继续宠爱他。假使赌输了,陆桓城再也不肯要他,他便干干净净地斩断牵挂,附回竹身,一夕间枯死在竹庭,连同缘种、爱生、苦求、相遇、为伴……通通化作虚无。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怀孕了。

    他手里还握着另一条无辜的、幼小的生命。

    一抹无根的竹灵,三百年爱恨成空,哪怕求不得,也算经历过世间百态,可以无憾求死,但笋儿呢?初生的婴儿,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乌黑的眼睛刚刚睁开,四季都不曾轮转,就要随着爹爹一同埋进黑暗的坟里。

    晏琛舍不得。

    他不敢冒一点点险,不敢拿笋儿的性命去赌陆桓城的疼爱。

    十一年等待才换来了今天,他像一个守城的将领,濒临破城也不肯退去半步。只要还有瞒住的希望,就绝不走漏一点风声。

    瓜瓢随着水流一点点漂远,晏琛回过神来,伸脚去勾,忽然注意到视野有不一样的动静。

    院墙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道笔直的阴影,瓦檐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

    晏琛猛然回头。

    是一只狸。

    背毛乌黑油亮,四足雪白无垢,一双圆眸碧绿深邃——是与陆桓康如影随形的那只狸子。

    在晏琛回头的同时,黑狸收住了脚步。它停顿片刻,又往前走去五六步,停在高墙顶上,安静而诡异地与他对望。

    眼神锐利,两只绿瞳荧荧发亮,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刀刃,绝非漫无目的的观望。

    晏琛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对望越久,不安越强烈。

    直觉告诉他,这黑狸之所以又前行了几步,是因为它最初停下的位置太远,看不见它想看的东西。

    比如……晏琛的肚子。

    眯成两道竖缝的瞳仁微微张开,黑狸凝神注目,盯着晏琛的腹部打量,左右挪动步子,不停变换着位置,想看清那团隆起究竟有多大。

    晏琛在陆府住了两个多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只狸子独自出现。

    它矜贵而懒散,永远徘徊在陆桓康身旁一丈之内,从不搭理外人,没理由突然挑在今天不请自来。它的不期而至,仿佛是专程为了确认某个传言——藕花小苑里住着一只妖孽,那妖孽还有了身孕。

    这狸猫……莫非也是妖吗?

    晏琛想起阿秀刻薄的辱骂,脊背不由一阵发寒,连忙用衣袖遮住肚子,扬手驱赶:“快出去,别看!”

    黑狸被一语惹怒,双耳后折,爪趾张开,露出无比锋利的爪尖。紧接着伏低了前身,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嘶嘶的威胁。

    情况诡谲得要命。

    晏琛惧意更深,藏在阴影中的左手偷偷画下一道符屏,无声无息将自己罩住,然后以极其缓慢的、不刺激它的动作从池边爬了起来,一步步朝后退去。

    那狸猫发觉他要走,后脚猛然用力一蹬,闪电般朝他疾扑过来,半空中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更是恼怒不已,利爪四下挥舞,顷刻把屏障撕得支离破碎。

    它灵巧落地,翻个身再想聚气重扑,房门却已关上了。

    晏琛匆忙挂好插销,退到屋角,贴着墙壁连声急喘,眼睛一刻也不敢移开房门。

    外头若真是一只狸精,他这些简单的障术根本没用,更别提一扇单薄的木门。但凡修炼成精的狸妖,道行都不会太浅。他们天生不辨正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易起强烈的杀虐之心,连法术也由利齿和尖爪所化,出招即要见血。

    晏琛一根小青竹,哪里斗得过它?

    竹材不能制剑,也不能磨刀,故而晏琛会的几样法术里,没有一样可以拿来伤人。他擅长的不过是一些屏障之术,就像竹子常常被用来制作屏风、船棚与篾席那样。施一道梦屏,让陆桓城熟睡难醒,施一道护屏,让笋儿不受竹虫噬咬,可那些屏障也并不十分牢靠,夏夜里惊雷一劈,狂风骤雨乍起,屏障便碎了。

    妄想拿它抵御狸妖,恐怕一爪子都挨不住。

    晏琛胆战心惊地守在房里,生怕黑狸会破门而入,扑上来咬穿他的喉咙,撕烂他的肚子。

    许久过去,那黑狸终究没有闯入。它似是有所顾虑,盯着紧闭的房门低吼了几声,回头矫健一跃,窜上墙檐,转眼溜没了影子。

    第十七章不安

    晏琛今天连着受了两次惊吓,肚子疼,心里怕,总觉得后头还要出事,门也不敢出了,孤零零窝在床褥里,抱着小腹贴墙缩成一团,盼望陆桓城能早些回来。

    又担心陆桓城回来了,当真要带他去见母亲。

    陆母修佛,最怕精怪作祟之说,若听信了阿秀的风言风语,恐要抹泪哭泣,指着鼻子骂他妖孽,企图祸害陆家。

    ……妖孽。

    多刺耳的一个词。

    晏琛难过极了,又惧怕又慌张,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他怕陆桓城放不下孝子的好名声,对母亲言听计从,今晚就不顾往昔情分,把他撵出家门,从此不许踏入陆宅半步,连亲生的小笋儿也不肯认。隔天早上就八抬大轿娶一房门当户对的望族小姐回家,十几丈长的鞭炮拖到街上,噼里啪啦一阵乱炸。宾客携礼相贺,把府门挤得水泄不通。

    晚上洞房花烛,挑喜帕,饮交杯,郎情妾意,与那娇羞的娘子颠鸾倒凤,十个月后生出一个奶娃娃,人人都夸生得俊俏。陆桓城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所有的怜爱都给了他,教他喊娘亲,喊爹爹,炫耀地抱给外人看,说陆家的长孙血统纯正,不沾一点妖孽邪气。

    那时候,他还会记得阿琛和笋儿吗?

    还会记得逝去的时光里,他曾经用心爱过的人吗?

    于是这天深夜,陆桓城拖着快要散架的身躯回到家,却发现他的阿琛不见了。翻遍整个小苑,愣是连影子都没找到。

    他乏力地坐在床沿,垂头思考那个揣着崽儿的少年能去哪儿。角落里褥子时不时拱动一下,陆桓城怔住,几乎大怒,把人从褥子里剥出来狠狠拽到怀里,刚想开口教训两句,就对上了一双兔子似的红肿眼睛。

    晏琛全身颤抖,整张脸都哭湿了。

    “……阿琛?”

    少年扑住他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陆桓城,你别想娶媳妇!我还没死呢!”

    “我,我娶什么媳妇?”陆桓城莫名,“我有阿琛呢,将来娶阿琛就够了。”

    他抚摸着晏琛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好端端的竟躲在褥子里哭。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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