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分卷阅读13

    最好是一个小女儿,玲珑可爱,几分神似早夭的宁宁。

    晏琛的身体正值十七八岁年华,是一片肥腴沃土,陆桓城二十五岁,也正年轻力壮,往后他们只要想生,不愁不能为陆家多添几个孩子。他是竹,想来不会什么有难产而亡的危险,若实在生不下来,教陆桓城把笋箨剥干净了,催着孩子娩出便是。

    顶多会痛一些。

    可是没关系,他不怕痛的。

    竹庭里,依傍翠竹而生的小笋已长到了丈余高,顶芽青绿,从笋箨里抽出一大截,依稀显露出几分幼竹风貌。刚回到陆宅时,笋儿窜得最快,三五日便蹦高一节,晏琛的腰带也跟着松弛一寸。刚改制好的衣物,往往没穿几次就已嫌紧,只好频繁交由裁缝加宽,才盖得住圆隆的腹部。

    晏琛起初不解笋儿为何生得飞快,后来才想起陆宅乃是笋儿落根之处,灵气纯粹,供养最为充沛。从前孩子离原身太远,生长缓慢,如今离得近了,自然要长快一些。

    只是,之前在江州小竹林偷吃的那一顿,笋儿似乎忘了算进去。

    这孩子……超重太多了。

    晏琛站在书房墙边,挺着肚子,颇为无奈地望着他的小幼竹。

    剪枝、拔草这些活儿,他已经做不动了。上回修剪枝叶时,他努力往上踮高脚尖,结果重心一偏,差点拿剪子戳穿了竹茎。至于拔草,那得蹲下身子才行,他如今弯腰去摸,连草尖都碰不到。

    晏琛托着高耸的肚子,一脸愁云惨淡。

    他是第一次生笋,也是第一次以人身怀胎,寻常足月的肚子该有多大,他并不清楚。可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孩子若再大一些,他就撑不住了。

    脏腑饱受压迫,腰脊酸楚难忍。每晚入睡时,身子都疲累得仿佛跋涉了千里。分明沾枕即眠,却又睡不安稳,总被频繁的胎动闹醒,连翻个身……也得依仗陆桓城帮忙。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莫说七月,只怕连五月也熬不到。

    晏琛轻轻摇头,不禁暗自感慨世事无常。两个月前,他蜷起身子才能摸到一点腹部的隆起,两个月后,竟已到了临产的边缘。

    他遥遥地望着笋儿,孩子很安静,腹内腹外都乖巧,没有一点作动迹象,大约未来几日不会急着出世,才松了一口气,沿着长廊缓步踱回藕花小苑去。

    庭院里,一根细绳左右拉开,整整齐齐晾着一排小衣裳和小鞋袜。棉布质地柔软,色泽粉嫩,被太阳烤得暖烘烘、香喷喷。

    这些是给笋儿准备的衣物,本该六月才拿出来晾晒。晏琛心知躲不过早产,便提前到了四月,免得到时候害小笋儿没衣服穿。

    他抱着竹篮子,把衣裳一件一件摘下,拎回屋里亲自铺平、叠齐,收纳进橱柜里。

    又打开另一侧橱柜,取出一只拨浪鼓,手指抚过鼓身漆花,温柔地摇晃了一会儿,让笋儿听见声音,在腹内惬意地动了动,才笑着摆回去。

    卧房的墙壁挂着几幅字画,每一幅都是竹,每竿竹都生笋。

    最初搬入新居时,陆桓城曾问他喜欢什么挂画,山川雨雪,或者梅兰竹菊。晏琛说要竹,于是隔天就看到一排卷轴并列着摆在桌上,总共九幅,都是顶好的墨竹。他选了几幅挂起,将剩余的留在案边,白天闲暇时一张张临摹。

    画里尽是斜枝密叶、笔直竹茎,晏琛嫌不完整,便只用半张纸临摹,另外半张补足了根须和土壤,再在翠竹脚边添一棵短胖的小矮笋。

    他献宝似地把习作捧给陆桓城看,陆桓城第一次看到画竹带笋的人,笑了他半天。

    晏琛噘嘴不乐,第二天无心临摹,把墙上所有的画卷都摘下来,逐幅添上小笋,再重新挂回去。陆桓城夜晚进屋,看到一排竹子都生了笋,忍俊不禁,抱着他又笑了半天,笑得滚到床上,被晏琛揪着领子拽下来,毫不留情扔出门去。

    拾掇完笋儿的衣裳,腰后又积起了连绵不断的尖锐酸意。

    晏琛笨拙地爬回床上,和衣躺下,将陆桓城的那只枕头垫于腰后,抱着被褥睡了一场午觉。醒来时,窗外红霞西落,一片炊烟暮色,离陆桓城归家的时辰近了。晏琛想去小苑门口迎接他,便扶着床柱慢慢起身。

    刚坐起来,腹部隐有坠涨之感,胯骨一阵阵撑得钝疼。

    晏琛不曾经历过这种不适,连忙按住腹底揉搓。等了好一会儿,钝痛仍未缓解,他疑惑不已,小心翼翼地挪下了床。

    站起来迈出几步,才发现小腹的形状起了变化,孩子的位置比从前降低许多,似乎是入了盆。晏琛胯骨狭窄,被笋儿的小脑袋强行撑开缝隙,站得极不舒服。

    他轻微喘了几口气,慢慢地坐回床榻,心里不由一阵发慌。

    太快了。

    才六个月。

    六个月单薄的人息,用江州那晚汲取的竹息填填补补,他的笋儿勉强攒够了凝胎的力气,当真就攥紧两只小拳头,打算挑一个好日子出世了。

    它来得急匆匆,乱哄哄,像夏日里一场骤降的阵雨,乍见电闪雷鸣,泥土已被洪流冲刷。

    这座府邸,甚至还不曾准备好迎接它。

    陆夫人不知道,陆桓康不知道,府里的下人也不知道。没进过祠堂,没拜过先祖,要生它的人连个名分也没讨到。晏琛不禁埋怨自己鲁莽,万一真把陆家长孙生在了仓促与混乱之中,将来笋儿名不正言不顺的,怕是要受委屈。

    笋儿的亲祖父虽然不在了,毕竟亲祖母还在。按照礼制,该先让祖母知晓,得了认可,请大夫前来仔细瞧过,再找一个稳婆候在府里。诸事准备妥当,才好顺风顺水地出生。

    这么一桩一桩地算下来,留给他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晏琛是依附陆桓城的一根莬丝,在府里说不上话。笋儿认祖归宗的事情,到底得由陆桓城亲自操办。至于晏琛自己,也存了几分撒娇的意思,想让陆桓城暂时搁下手边的事务,起码在他生产时能及时赶回,陪他熬过最脆弱的那段时候。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再谨慎,再小心,都是不为过的。

    第十四章 异象

    世事是一潭深水,时光是一条行船,蛰伏的毒蛟贴着水面张开了利齿,船里的人垂目看去,依旧只见一道平静无澜的船影。

    为笋儿筹划未来的时候,晏琛把所有琐事都考虑了进去,唯独没有料到,最奢侈的恰恰是时光。

    上天赐给他的安宁太短暂,几经折耗,已经只剩最后三日。

    那天晚上直到入睡时分,晏琛也没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屋外小瀑泠泠,竹叶萧萧,屋内仍是红烛滴蜡,纱帐轻垂。帐底的一方天地隔绝于世,只属于爱侣二人,谁也不能闯入,谁也不能惊扰。

    陆桓城的相思盛在一只浅底小盅里,一个白昼就涓涓满溢。他抱着晏琛,吻颈窝,咬耳垂,解开内衫,让沐浴后清香的身躯枕在怀里安睡。年轻的体魄每一晚都压抑着强烈的交欢**,却不敢僭越分毫,仅以肌肤蹭弄,聊作纾解。

    前夜如斯,昨夜亦如斯。

    安稳的日子仿佛会一直循环下去,人心,命途,都已成了定数,不会再有动荡。

    晏琛之前的诸多担忧一旦对陆桓城开口,总能得到最妥善的处理。这个男人给予的宠爱是甜而不腻的糖,给予的信任是不问来由的包容。即便晏琛腆着不合月份的肚子,忐忑试探,说孩子再过几日就要出世了,陆桓城也没有神色大变。

    老实说,听见的那一刻,陆桓城着实是受到了惊吓的。

    六个月身孕,才走了旁人的半程稍多。他原以为晏琛怀的是双胎,故而长得快些,眼下看来却并不是,但他没有显出明显的惊讶——晏琛向他坦白时,言语吞吐,眼神馁怯而彷徨,一副犯了错事的畏罪模样,他怕自己只要表露出一点点质疑,就会伤透那颗不堪一击的心。

    于是内心的惊讶化作了稍显深沉的眉目,以及一阵短暂的、可以忽略的沉默。

    连晏琛欲言又止的顾虑,他也立刻懂了。

    “阿琛,别想太多。”陆桓城抚过晏琛的头顶,揉了揉他未干的长发,“明日我把所有铺子走一遭,该交代的悉数交代好,嘱托几个管事先帮忙照看一段时间。晚上若回来得早,就领你去拜访母亲,把我们的事、孩子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要是实在赶不及,后天一早再去。往后这半个月,我保证从早到晚都陪着你,不出门瞎忙活。”

    晏琛受宠若惊,急着回绝道:“我,我不打紧的,你照旧忙你的生意去,别耽误了正事。我在家里不缺人照顾,万一肚子有动静了,我差人告诉你,你赶回来便是。”

    陆桓城闻言却笑了:“谁照顾你我都不放心。我不是怕下人怠慢,是怕你太胆怯,有动静了也不敢声张。你这性子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苦痛都爱自己受着,生怕打扰别人。到时候要生了,却不去喊人,孤苦伶仃窝在小苑里,能忍一刻算一刻,苦苦忍到我回来,再哭花了一张脸骗我说不疼……你要我怎么办?”

    “不,不会的。”晏琛结巴,面颊涨得通红,“我只要觉着疼了,就算蚊子叮一口那样的……也马上告诉你。”

    陆桓城笑得温柔,轻轻拍了拍那糯米团子似的肚皮,道:“阿琛,你给我一百个保证,我也没法安心。你是第一回生孩子,还不懂这事儿到底有多艰辛,我从前却亲眼见过娘亲生宁宁。父亲那会儿在旁边守着,娘亲疼起来,连父亲都咬,咬得胳膊上青青肿肿,血迹斑驳。你想象得出那有多疼么?”

    晏琛一惊,连连摇头:“我,我不咬你就是了,不会害你疼的。”

    陆桓城微微愣住,心头忽而软成了一撮绒羽,手臂用力,把晏琛往胸口揽得更紧:“阿琛,你听我说,父亲守着阿娘,我自然也要守着你。你若是痛了,只要皱一皱眉头,喊一声疼,我就能及时发现,就能帮到你。孩子平安降生之前,我哪儿也不去,十二个时辰都陪你,寸步不离。”

    ……寸步不离。

    晏琛心念着这四个字,眼眶阵阵发热。

    他努力抬起腰身,伸手勾住了陆桓城的肩膀,急着要向他讨吻。陆桓城连忙相就,扶稳他的后腰,任那濡润而柔软的触感在唇瓣流连。

    被褥拥挤,覆盖着紧实的肚皮,隆成了一座小山坡,像临到秋收时的一粒穗子,饱足而沉垂。

    陆桓城探进去,手掌摸到那团孕育生命的地方,只觉弧度完美无瑕。

    世间的痛苦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谓有所得,一谓无所得。燃蜡生光,焚柴生热,乃是有所得;炎海融坏了蜡烛,白蚁蛀穿了朽木,乃是无所得。

    同样的痛楚,倘若无所得,便是一场纯粹的折磨与空耗,要受百倍煎熬。倘若有所得,便只是一场破晓前的黑暗。等苦难淡去,哪天回溯起来,甚至连痛苦的记忆都不会留下。

    诞育子嗣,向来是一桩血淋淋的苦差事。没有哪个孩子能凭空掉出来,时候到了,注定就有一场绵长的磨难在前头等着。晏琛再怕疼,也得和别人一样,咬紧了牙关硬捱过去,走不得捷径。

    唯一不同的,只是陆桓城。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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