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分卷阅读300

    他不住向商荣作揖,堆笑道:“认识您时我这头发胡子还是黑的,如今一根黑须都找不着了,您怎么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呢?”

    这并非恭维,习武之人养气功夫练得好能驻颜增寿,比同龄人年轻十多岁不稀奇,商荣叫仆人来搬运食材,请老农到家里喝茶。老农怕弄脏主人家的地儿,又说还要去别家送菜,死活不肯进门,商荣便命人端来茶水点心,在院门外款待他。

    李洵见老农弓腰驼背,手指头都长满皱纹,活像颗陈年老核桃,怜悯道:“老伯,您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干活儿,太辛苦了。”

    老农听了直摇头,诚心反驳道:“如今天下太平,日子已好过多啦,认真耕种一年,都能混上饱饭,逢年过节一家人还能攒钱换身新衣服。我那小孙子和您岁数差不多,前年家里凑够二两束?,送他去乡里的私塾读书,已念完一整本《论语》了。我小时候可没这福气,那会儿动不动打仗,贪官污吏横行,老百姓不是饿死就是在兵灾里横死,能活下来都得烧高香,你们这些小辈儿是赶上好时候了。”

    对此商荣也深有感触,他和这老农一样亲身经历战乱到和平的过渡期,老百姓们坚强而知足,只要有太平日子安心劳作生产,官府不过度盘剥压榨,就能靠勤劳开创丰衣足食的好生活。现在他的乐趣之一就是与农人小贩们聊生计,听说近年来各家状况都有了明显好转,他打心底里高兴。

    午饭后商号的苏掌柜上门交账,这苏掌柜的父亲就是当年在龙泉县“杂锦班”卖酸梅汤的老汉,商荣对这家人诚信自强的品格印象深刻,经商后特意去龙泉寻访,将他们收做家仆。苏家人忠诚勤恳,办事精细,老大做了泉州商号的掌柜,商荣出海经商,国内的生意都交他打理,十年来未曾见纰漏。

    可是今天,交上来的帐目问题不小,足足短了五千两银子。

    苏掌柜不敢隐瞒,如实禀报:“昨天赵爷到账房提走五千两现银,说要拿去做笔大买卖,他亲自出面,底下人也不好过问……”

    李洵一听,猜到大师兄私挪公款去挥霍了,小脸洋起愤懑之色。苏掌柜脑门也直冒汗,躬身等候发落。商荣轻轻“哦”了一声,和雅的神气一点没变。

    “知道了,以后他再去支钱先派人来问问我,我会看着办的。”

    苏掌柜一走,李洵便忍不住埋怨赵霁:“大师兄太不像话了,在南洋他就经常偷钱出去吃喝赌博,这次居然一口气偷了五千两,师父您不罚他吗?”

    商荣泰定地喝着香茶,不紧不慢道:“罚是自然要罚的,还得狠狠地罚,罚到他长记性才行。”

    他措辞罕见地严厉,李洵以为师父这次要动真格的,可接到下面的命令又觉纳闷。

    “洵儿,你去市集买几捆爆竹回来,每捆都要一千响的。”

    爆竹买回,按商荣吩咐架设在家门口,说等赵霁回来立马点燃。

    李洵好奇师父的用意,爬上门外的大树,等待大师兄归来。

    傍晚那孽徒果然回来了。

    李洵见他身穿雪青色云纹织锦鹤袍,白罗圆领,髻上插一根玳瑁镶珠的龙蕊簪,脚上是牛筋底暗福纹皂靴,左手执一柄象牙骨水墨折扇,配上粉面朱唇,俊俏身段,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走得大摇大摆,像立了大功似的。

    他气呼呼吼道:“大师兄!”,抬脚跳下枝头,扬起的灰尘直扑到赵霁身上。

    赵霁挥袖拍打,没好气地抱怨:“你这小鬼,躲在这里吓唬人么?”

    李洵闻到他散出身上浓浓的脂粉香,一准跑去花街柳巷胡闹了,怒诘:“你离家两三天都干什么去了?”

    顺利得到对方一个白眼。

    “你管不着。”

    “哼,我知道你定是去赌钱看戏喝花酒了。”

    “怎么?你也想去呀?叫声爷爷下次就领你去开开眼。”

    李洵这点道行劈不开赵霁的厚脸皮,跺脚道:“你就不怕师父担心?”

    这话唤出赵霁的喜色,收起折扇,兴冲冲低问:“师父担心我了?他都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李洵果断还以白眼:“师父才懒得理你呢,你走的这几天他一个字都没提!”

    赵霁脸一沉,负气嘟哝:“这人越来越不把我放心上了,看来我走得还不够久,还得出去玩几天。”

    李洵见他转身,急忙一把扯住,却又如何拦得住?正急得要嚷,管家跑出来招呼:“赵爷回来啦?老爷等您吃饭呢,快请进吧。”

    赵霁思筹商荣这回怎么都得哄哄他,兴高采烈走进家门,刚跨过门槛,十柄爆竹一齐炸响,他一个老江湖也吃了一惊,惊猫般蹦起十丈高。逃出乌烟瘴气,见商荣笑微微立在堂屋前,那模样上得神龛,受得供奉,菩萨也难得有这么温和的面相。

    赵霁像心怀鬼胎的坏人,见了佛祖直发憷,干笑着问:“商荣,好好的你干嘛放爆竹啊?”

    商荣领着仆人上来拱手贺喜:“恭喜赵爷做成一笔大买卖,我们正等着沾你的光,好吃香喝辣呢?这些爆竹是给你接风的,祝你今后买卖越做越红火。”

    几句话说得赵霁灰头土脸,尴尬道:“谁跟你说我去做大买卖了?那都是哄人的。”

    商荣故作惊讶:“白天柜上来人说你昨儿提了五千现银去做买卖,我们估计这会儿生意该做成了,巴巴地等了老半天呢。”

    赵霁明白他又被商荣算计了,小时候这师父习惯用拳头让他听话,如今修身养性练得一团和气,对他不加一指不骂一字,却总有办法让他乖乖吃瘪。众目睽睽之下,他进退不得,唯有讪笑。

    “我没跟人谈生意。”

    商荣仍旧笑微微的:“那那五千两银子你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赵霁胀红脸道:“我先去‘全彩班’听戏,看一个演丑角的中年优伶跟头翻得好,赏了他三百两。”

    商荣若有所思道:“嗯,戏班里丑角最苦最累,赚得钱又最少,是该打赏。还有四千七百两又是怎么花的呢?”

    “……在戏院里遇到一个朋友,邀了一大帮人去锦春楼喝酒,我给出来伺候的姐儿们每人发了十两银子的脂粉钱,一共三百七十两。”

    “烟花女子谋生不易,你体恤她们说明你心善。可是剩下的四千三百三十两都去哪儿了?”

    “在锦春楼有个老头儿正在聚赌,我看他玩得一手好骰子,就跟他赌了几把,谁知着了他的道。”

    赵霁先还吞吞吐吐的,说到这儿来了气性,骂斥道:“那老头儿是个江湖骗子,还不是一般角色,我赌钱也算有心得了,竟然玩不过他,十赌九输。更可气的是他还嘲笑我,说我老眼昏花,我心想你眉毛都白了凭什么笑我老?忍不住揪他的胡子,你猜怎么着?他那胡子是粘上去的,一扯就掉。我知道他用了易容术,想揭穿他的真面目,那小子身手也快,拎起两个姐儿摔出窗外,我总不能看她们摔死啊,急忙跳出去救人。那骗子趁机搬起银箱跳到楼顶,把银子一股脑全洒到大街上,街上的人尽都一窝蜂涌上去抢,头都挤破了。我当时气懵了,等回过神骗子也溜走了……”

    他自己也觉得不像话,声音渐抵,脖子慢慢弯曲,貌似承受不起周围人的视线。

    大众的鄙色中,商荣和婉的笑容是唯一的清流,轻柔叹了口气,笑道:“那就只好当做舍财免灾啦,你最近大概运气不好,该拜拜菩萨。”

    叫人取来清水,让赵霁洗手敬香,赵霁想不出花招,老实听任摆布。

    到了饭桌上,只见两道寡淡无味的青菜,一碗白水煮豆腐,一点荤腥全无,他惊愕地问商荣:“怎么今天的饭菜这样简陋?”

    商荣说:“家里刚折了一大笔钱,不能不勒紧裤腰带啊,只好委屈你忌忌口了。”

    不等赵霁抗议,柔声说:“豆腐比肉滋补,都让给你吃,我只吃菜就够了。”

    他以身作则,堵得赵霁没话说。过了一会儿仆人端来一碗香喷喷的烧肉,赵霁一喜,刚要上筷子,商荣已将烧肉挪到李洵跟前。

    “这肉是单做给洵儿吃的,他还在长身体,不能委屈了他。”

    赵霁受不了刁难,怒道:“那你就忍心委屈我吗?我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

    李洵看不下去,喝止他:“大师兄你太过分了,师父对你够好了,哪家的徒弟像你这样无理取闹,换成别家你早被逐出师门了!”

    商荣佯做责备:“洵儿,不可对你大师兄无礼。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李洵总算听师父说了句教训的话,解气道:“徒儿知错了,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好好做人,绝不学大师兄给您添堵。”

    赵霁见他们一大一小联手挤兑自己,再讨不出好来,便摔筷子撒气:“这饭菜跟猪食一样没法吃!我还是饿着吧!”

    他一溜烟跑远,害李洵也气得吃不下饭,心疼地望着商荣。

    商荣了解赵霁的想法,压根没往心里去,摸摸小徒弟的脑袋说:“没事,他就想让我对他好点,并不是真心闹事,过会儿就好了。”

    他对赵霁的判断从没失误过,晚上李洵在后院练剑,那没羞没臊的大师兄提着一包点心若无其事来找他套近乎。

    这师弟近来对他颇有微词,得好好安抚一下,顺便套套口风。

    “师弟,师父最近有没有在你跟前责备我?”

    “没有,大师兄你干嘛老盼着师父骂你呀?”

    “我随便问问不行吗?”

    “我看你存心找抽。”

    “嗨!臭小子怎么说话的!”

    赵霁捏住李洵两边脸蛋,仍阻止不了他的批判,稚气未脱的少年像个小大人振振有词数落道:“别人家的徒弟哪个不是小心恭敬,生怕惹恼师父,你倒好,专门跟师父捣蛋,究竟怎么想的?”

    他比赵霁小了二十多岁,少年老成对上童心未泯,加之辈分相当,交谈向来不受年龄限制。赵霁被他骂急了,不耐烦地辩驳:“我没有坏心思,就是怀念他生气的样子,想逗逗他。”

    李洵不知道他和商荣的真实关系,听了这目无尊长的说辞火冒三丈。

    “尊师重道是徒弟的本分,你怎么能戏弄师父呢?再说师父性子那么好,几时生过气了?”

    赵霁挥挥手:“你不知道,他小时候脾气可坏了,跟刺猬似的,一碰就炸毛。我拜师的前十年几乎是挨着他的揍长大的,动不动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打得满头大包。”

    李洵不假思索打断:“撒谎,我跟了师父五六年,就没听他说过一句重话!”

    爱发火的人到了二十几岁眉心就会出现褶皱,商荣的印堂光洁如玉,不沾一丝戾气,不止李洵,见过的人都公认他是少见的和善人。

    赵霁心想小师弟快去峨眉山了,向他透露些隐情也无妨,说:“商荣,不,师父早年中了一种无人能解的蛊毒,一动怒毒性就会发作,一发作就要发狂杀人。他为了克制蛊毒从此特别注意克制情绪,慢慢地就变成这样了。”

    听他说得有根有据,李洵半信半疑道:“这是好事啊,你硬惹师父生气,不是害他吗?”

    “我就想看看他以前的样子,唉,你这小鬼懂什么,不提也罢……”

    赵霁有些惆怅地望着星空,斗转星移,半生如梦,不回头真难相信自己已走过了那样漫长的旅程。眼前的日子恬淡幸福,可怀旧情绪宛若池塘里的青蛙时时骚动,只有经历过初恋的人才能体会他的心情吧。

    夜阑人静,街巷里的猫儿狗儿都入睡了,商荣安稳地躺在床上,面向墙壁半梦半醒,房门无声地开了,长长的黑影迅速压上被褥,爬上墙壁。

    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赵霁,嘴角含笑,故意不理他。

    须臾,脚下一凉,赵霁掀开被子爬进来,抓住他的右脚一个劲挠他的脚心。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