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28

    但我真的很后悔走进那个房间。

    听到黄先生喊“昀之”的时候,我就懂得自己大错特错,当我看到肚子里那个小生命……我已经忏悔到疲倦的地步了。

    对不起姐姐,那夜我拜访你,不该灌黄先生喝那么多酒。但我确实希望谁能帮助我,谁有力量把我的人生全盘接住,把我从肮脏恶心的圈子里拉出来……女演员,电影明星?我只是被导演和同事当玩具罢了。没有人可以诉苦。还有那几个黑帮,恐吓信、骚扰,无数次了。

    香港太小。只有黄先生有能力保护我。

    有这样一张和你相像的脸,我利用它……阿姐,我知错,但后悔已经没有用处。

    我只要这么多,不会再抢其他,希望你能原谅我。

    1993年5月29日

    我又回到这座小岛养胎。宝仪已经是个机敏的小姑娘,有时会绕着我问:mommy,阿弟什么时候出来呀?

    我只能一遍遍告诉她,弟弟出来之后就要走哦。

    宝仪非常难过。不知代孕的概念她是否能真正明白,但宝仪已经明白的是,这个弟弟不属于我们。我不想欺骗她。

    就是这样。肚子里的孩子,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属于别人的爱情,属于黄先生和他的结发妻子,我的亲阿姐……可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肚子里。

    我每天要打很多针,吃很多药来保他。

    我到底为什么要答应姐姐,要答应黄先生……

    因为我心存愧疚吗?

    姐姐也许不久于世……她要去国外治病。事到如今,七年过去,她终于肯同我讲话,是为了求我一件事。阿姐和黄先生结婚三十年,育有一男三女,各自有先天疾病,她最后希望和黄先生能有一个健康的,属于他们的儿子。即便就此过世,也能少些遗憾。即便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怀孕的压力。

    他们甚至已经给他起好名字,特殊于“立”字辈的“煜”。黄,煜,斐。天之骄子。从几棵胚胎中选出最健康的那个,放进我的子宫。他从最开始就是遴选而来,果然不一样。我想黄先生的一切最终都会是这个孩子的,而不会属于他病弱的大哥,平庸的二哥。

    但是,等这个孩子生出来……我又怎么办?我会怎么样?

    我只是被当做一个年轻的容器而已。

    或许应该转变思路。等他生出来……倘若没有阿姐了,我也会对他好。

    像我对宝仪一样。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

    他也是我的儿子。

    1997年6月9日

    这边夏天真热呀。黄先生让我先带着宝仪回来住一段时间,因为阿姐回来了。她的病得到控制,没有死,还可以活很多年。

    小斐被留在香港。一个人。他的模样像我,当然,也像阿姐。

    或许他会认得他亲生的母亲。

    我舍不得他,太舍不得,我真希望他那一半流的是来自我的血。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1997年12月19日

    这是小斐第一次上岛。他的四岁生日。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奇。夏天的时候,他并没有认阿姐,事实上,在我和宝仪走后他就谁都不理,也不哭不闹,甚至黄先生都觉得生疏,觉得他不像个小孩子。阿姐最终也没有忍心,没有告诉他真相。

    小斐回到我的身边。

    没错,小斐已经只认我做妈妈了。这四年里,我养育他,陪伴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我是他的妈妈。唯一的妈妈。

    无论如何,都是我怀胎九月……宝仪,小斐,他们是一样的。我爱他们。我先前不明白,小孩子真的会那样可爱吗?现在我明白了,只想一辈子做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去死,我会一直尽力,照顾好小斐和宝仪的。

    2000年1月3日

    我逃回岛上,带着我的儿女。

    阿姐……最近阿姐还是不喜欢我。

    我甚至可以从她眼睛中看到恨。那样憔悴的一个人会这样用力地恨我。

    她是父亲过世发妻的大女儿,长我二十岁,在我母亲去世后,她曾经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我的第一条旗袍是她帮我挑的料子。我的每一任男友她都帮我把关。最开始做演员,非常非常艰难,我只是小配角,她还在影院一场一场地给我的新片子包场……

    我的确是罪大恶极的。

    我知道阿姐的想法。作为一个女人,就算能忍受丈夫被横刀夺爱,也是绝对无法忍受自己的骨肉绕在其他女人膝头叫mommy的。一个女人也不能忍受别人用一张和自己相似却年轻很多的脸去突然插足她的生活,更何况还是她的亲妹妹。所以阿姐能够忍受黄先生的其他妻子却不能忍受我。

    她甚至已经不会对小斐好了,家庭聚会,她时常针对小斐发脾气。不到七岁的男孩子,国语都没开始系统地学习,她就要小斐把《长恨歌》背完整。

    黄先生也总是怪小斐。说小斐不懂礼节,不如他已经三十多岁的大哥争气。

    宝仪总是替她弟弟抗议,她到青春期了,还是暴脾气,想反抗一切。她已经明白阿姐和小斐的关系,宝仪是个会保守秘密的孩子,可她还是觉得自己阿弟太可怜。

    小斐这个孩子太早慧,总是很懂事地道歉,对黄先生,对大太太,对他的大哥大姐。别人稍稍夸夸他,哪怕只是佣人说他长高了,那种一听就懂的客套话,他都会笑得很开心,很礼貌地道谢。回家之后,他总是认真地学习他们要求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说谁不好。他是个顶聪明的小男孩,心思也非常重。他说不想给我丢脸。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出人头地,但我不想看到他这样小就这样辛苦。

    所以我带他来这里放松。我知道小斐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他坐在沙滩上,和他阿姐一起背诵《长恨歌》,还有《孔雀东南飞》。在香港,在澳门,少见两个孩子这样笑。

    但我又究竟能再陪着他们几年呢?我的病,没错,我就是有病……

    希望我能再陪他们十五年。我想看见宝仪结婚,看见小斐大学毕业。我没有去死的理由。

    2002年2月9日

    即将春节,我们还未动身回港。事实上,在这样一个偏僻却美丽的地方,我才能放松,这是黄先生给我开辟的藏身处,也是和我相配的异国他乡。

    但小斐和宝仪不能和我一样烂在这里。他们要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条件。所以我也需要在澳门陪他们。所以我每年只能回来一次。

    何管家已经订好今晚的机票。

    最近总是心悸,我的预感总是准得可怕。每天对着佛像祈祷,又有用吗?

    就算,万一,某天我不在了……希望黄先生能疼惜他的儿女,希望阿姐能善待他们……宝仪才十六岁,小斐还不到九周岁,佛祖保佑。

    我信佛,可又不觉得佛祖可以帮助我。正如我现在写下这些,正如我曾经犯下罪孽还企图被原谅——这本身已经是种亵渎。

    可是死亡又能赎去这种罪过吗?

    记录于此处戛然而止,猩红笔迹触目惊心。文字已说明一切,其真实性似乎也无可置疑。黄煜斐和他铭记了十五年的温暖所在其实并无直系血缘关系,而他拿刀扎的、始终恨的,那个难以究因治罪的杀人凶手,一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李枳听见身前人错落的呼吸,忽然觉得“血缘”真是令人作呕的东西。就好比你被磁铁吸着奔忙过这些年岁,忽然磁极一倒,你以为到达赤道,甚至开始尝试消除身上冷硬金属,尝试自我解脱,你想要好了,却忽然被拽回冰原。

    被刀子捅伤后人首先会恍惚,而这种迷惘又岂是他人能理解的呢?

    “哥,要不先坐下吧。”李枳试探着问。不能完全理解,但能感同身受。冰刀似乎已经把黄煜斐插透了,穿过他的脊背,直扎入李枳的心脏。可李枳非常清楚,自己没资格事先表露出脆弱,更不想带给黄煜斐更多波动,他压抑情绪,拉着黄煜斐坐上沙发。他这才发现黄煜斐并非一脸木然,抑或失魂落魄,反而神情极度清明。那双眼睛,亮得很,也凉,平添一股硬朗不羁。

    “我一直在被当傻子耍,对吗?怪不得许昀之葬礼的时候,阿姐说我这样也算尽孝!”

    “哥……”

    “反正都不在了,全死了!”他又事不关己似的笑,“恩恩怨怨的,在地狱里继续闹,等老头子下去再陪她们演演你欠我我欠你的苦情戏码,也很好啊。”

    李枳感到语塞,手脚也跟着冰凉。可他又觉得黄煜斐再缄默着压抑下去,恐怕真的会面临崩溃,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是个人都得恨了,都得疲惫不堪了……事件的始作俑者遥遥远去,留下最终的受害者,无辜且困惑,独自受蒙骗,自责地纠结。本该轻松无虑的年华却孤单紧绷地度过,结果到头来,包在心核里的那块,名为“绝不原谅”的仇恨,突然就这样被抽出,贴上毫无道理可言的封条。

    来自于家庭的疼痛总是这样避无可避,瞄准十数载的靶心,轻易就变成虚影,你自卫,你反击,都不成,都没用。

    李枳太明白这种无力,也恨了起来。

    然而黄煜斐却不再继续冷笑着嘲讽,他忽然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汹涌,没任何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又很快就止住。李枳去抓他的手,却被挣开,黄煜斐靠上软垫吸了吸鼻子,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把芒果拿起来,放到李枳腿上:“小橘,去给我做芒果派吧。”

    李枳抱着芒果不动地方:“我觉得现在你得跟我待在一起,我不放心。”

    “那就一起去,”黄煜斐站起来,拉着人往厨房走,“我饿啦。”

    他又竖起透明高墙,李枳看得心中悸痛,却不怪他,只因黄煜斐的墙都是被迫立起的。

    半夜李枳醒来,四点出头,黄煜斐不在身边。上下跑了两圈,整栋楼都空了,可李枳也顾不上害怕,他急得跳脚。睡前两人叠放的手机现在只剩下黄煜斐的,他的指纹也可以解锁,李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老何和自己的号码之间选择了后者。

    果不其然,关机了。

    离家出走吗,不带上我?李枳暗骂一声,又忽然抓住点希望。黄煜斐不是那种连手机都会拿错的粗心人。他还记得黄煜斐跟自己解释过,装在他手机上的那个gps装置有独立电源和信号源,哪怕去无人区,哪怕手机摔得稀巴烂,那玩意也能照常工作。

    “为了能随时找到你。”那人当时是这样说的。

    对于同步定位这件事,李枳素来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同时也觉得没什么用处——成天生活在到处都是警察的大城市里,五十年也难遇什么凶险,他只当是满足病娇男友安全感需求的一个法子。倘若往他脖子上栓根链子能让黄煜斐松口气,他也觉得挺划算。

    而现如今,这个功能似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李枳翻出配套的app。有个红点,在详尽的地图上一下一下地闪。

    得亏有这么一个点。李枳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又心疼地看着它,一边提鞋一边琢磨黄煜斐的思路。那人居然大半夜地跑到西岸的石滩上去了,还留下个小线索,合着是等他去追?

    万一我没醒呢?李枳在横穿小岛的主干道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心说,幸好我醒了。

    整座小岛静得像在沉睡,连素来热闹的酒吧都黑黢黢的,唯有树和风在交缠,沙沙地响。夜中露气蕴着种不该属于近赤道地区的冷,沁在李枳的皮肤上,可他还是把薄t恤汗透了。少说也得有七八公里的距离,上坡下坡,他不到二十分钟就骑到,广阔的石滩就在眼前,硕大圆月下,清寂幽暗地浮动着黑光。

    除去月色,除去极度深蓝的天空,入眼线条都是粗粝尖锐的,这里没有甜蜜的金色海岸,只有岩石和海浪,是这座小岛周围最暴躁、最原始的海。而此刻海面黝黑,石滩阴晦,仿佛再多的繁星也无法把它们照亮。

    李枳站在高处的海滨路上,俯瞰几秒,晃了晃脑袋,意图拜托浪声的骚扰。他岔着腿,脚尖点地,支撑住单车和自己的重量,抱臂仔细观察手机屏幕上的小点——离自己不远,确切地说,是近在咫尺。

    “哥!黄煜斐!”李枳被海风吹得一身鸡皮疙瘩,大叫道,“你大爷的,你丫给我出来!”

    立刻就有人应了:“等下日出,你过来看看呀——”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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