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29

    李枳循声定睛一瞧,有个身影正在岸边最高的那块断崖上,冲自己招手。

    看我过去怎么收拾你,李枳在心里把黄煜斐骂了一百遍,一丢车把就撒腿跑去。他听见自行车倒地的震响,也听到风声,以及心跳。攀着礁石的突起往上爬的时候,他撞上膝盖,感到温暖的血从那处蔓延,忽然一肚子委屈。他真想抱着黄煜斐撒野,大叫几声混蛋玩意儿,问他发什么神经。

    可他不能。因为太清楚黄煜斐在发什么神经,又是为什么,所以他不能。他简直心疼还来不及。这一切复杂的情绪弄得李枳头皮发麻,只得不停地攀爬,想快点站上悬崖,站在连哭都哭得矜持隐忍的那人身边。

    黄煜斐正在琼光下立着,身形笔直,眉目疏朗,当然没有在哭。他看见李枳从坡面显现,首先是乱蓬蓬的头发,接着是面庞、手臂、腰、腿……膝盖破了,皮肤被照得发蓝,摊上一小片黑,还有细碎的坑洼擦痕。

    “打住!站那儿就好,”李枳踉跄着翻上来,稳好重心,两臂抬着,手掌冲着他,慢慢往他这边走,“不许提我腿,就刚才蹭破点皮,回家你得给我洗。”

    黄煜斐直直地盯着他。

    “哎,惹我哥心疼啦?”李枳走到他跟前,抬起眼皮,“真是不好意思。但真不严重,我也不怎么疼。”

    黄煜斐垂下眼睫:“……我刚才在想你会不会来。”

    李枳拍了拍手上的灰,笑了:“当然得来了,找不见你我跟踩了尾巴的那什么……”他软软地靠上身边人的肩头,“随便什么吧,反正我慌。”

    黄煜斐把他搂进怀里:“早上我就会回去的。”

    李枳心说那手机也是不小心拿错,不小心关掉的喽?他知道这人口是心非,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这叫心有灵犀,你不在我边上躺着,我就会醒,”说着他缩了缩身子,黄煜斐的臂弯使他感到温暖,又道,“白天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儿还真够远的,没看见车,走过来的?”

    “嗯,”黄煜斐点头,“散步就到这边来了。海对人来说有一种天然吸引力。”

    “吸引力……半夜散步,站悬崖,太有风格了,”李枳轻轻瞪他,“反正,哥你看,心理阴影是可以克服的。再大一片水,其实也没什么。”

    黄煜斐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道:“如果我说,小时候不敢去海边的事情其实都是假的,小橘会生气吗?”

    “有什么气好生?跟我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李枳顿了顿,看向远处隐约现出的天光,“少一个心理阴影,就等于少一点痛苦,如果这阴影根本没存在过——多少人都盼着这样呢。”

    “与其说痛苦、害怕,不如说是敬而远之,”黄煜斐凝视着脚下仿佛无底的海面,“我以前经常去海边,还往海里走过很多次,就在这种黎明。然后失败,呛水,滚回沙滩上躺到天色大亮,回家洗澡,去学校上课。自控力到这种时候就好像没用了。”

    他勾了勾唇角,又道:“偶然看到你的视频的前两天,我还刚刚试过,也失败过一次。”

    李枳半天才说出一句:“看到我视频之后呢?”

    “没再试过了。”

    “现在还想往里走吗?”

    “不想。”

    “那就成,”李枳声音也轻轻的,像在说秘密,“我刚才还琢磨,大不了咱们一块走进去。”

    “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二十五岁的人,每天想着去跳海,不是自私又可笑么,”黄煜斐短暂地笑笑,“也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们放弃现在的生活。如果还是以前那个脆弱的自己,那我根本不会回国找你的。”

    这话轻描淡写,却自肺腑而出,哪怕放到现在,它仍是真的。回国前的两年,黄煜斐迅速地从浑小子长成一个男人。大洋彼岸有股力量在指引他摒弃过去幼稚而软弱的自己,他不再喝酒,不再彻夜狂欢,不再守着那点痛苦自怜自爱,依赖已久的药物也戒掉了……他甚至学着温和地对待周遭的人,冷嘲弃了,打架也弃了,尽管心里仍然有种固执的轻蔑,表面上他至少学会了替他人着想。

    生活化简,只剩下眼前的学习,以及遥远的李枳。他这个厌世的刺头把尖刺拔下几根,他确实曾经在无援手可握的环境下,不惜一切努力,才成为现在这个人。

    他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动作更快一些,在李枳最需要的时候把自己修好。

    见李枳不语,黄煜斐又道:“我从垃圾变成人然后才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不想去害你。这是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小橘。”

    “不是说你要害我……”李枳心脏狂跳,为他的成熟而安心,也震撼,也感动,却又有点困顿,“哥你咋老不开窍呢。”

    “只是想让你放心。我夜里出来也只是为了冷静一下。现在,我冷静好了。”

    “我还是觉得,怎么说呢,”李枳思索着措辞,“我能体会家庭带给人的那种打击,不同于熟人朋友甚至恋人,那是不可抗的,也难磨灭,万念俱灰其实非常的容易。何况哥的情况比我复杂得多……我觉得你在装坚强。这样其实很累。”

    “人学会冷静理性地对待变数,就是装吗,”黄煜斐眼眸是亮的,脸上朦朦胧胧地,映着远方的赤红曙色,“其实那些破事就算再离谱,到现在这个地步,和我关系也不大。哪怕最开始是被迫的,需要装一下,保持坚强到最后也是每个人必须具备的能力。”

    李枳看他看得呆掉了。就是装坚强吗?黄煜斐这个样子,显然不是。他始终觉得在黄煜斐的魅力中混着某种神秘的感觉,致命般时刻吸引着他,而今这感觉现出实体——是一种绝不认输的执着心性。一旦认定什么,他就只会做赢的准备。这一认知化作强烈的目的性、直白的**、极高的自我要求,组成了黄煜斐高傲而真诚的精神世界。

    此时,空中已有鸥鹭,天色开阔了,海色铺展至目力难及之处。新生的光逼退了一切。那些不堪的困惑和萎靡,还有错乱的记忆,似乎就在这样一个清晨死亡,宣称你将直立,在艳阳高照的白日。

    “而且,家庭的打击真不能算,那对我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作‘家庭’,所有人都在骗我。我真正的家庭在这里。小橘在什么地方,我就把什么地方当作家来安。”

    晨光愈盛,黄煜斐一字一句地说着,凝视李枳的面容,目光那样炙热那样深沉。透过那眼瞳仿似能够直看进胸膛深处,有颗结了伤疤于是越发强硬的心脏在跳动。又或许他已心死,但立刻生出颗更加有力的,以维持这具身体里的生机。

    从暗堕中、囹圄中,生生把自己拔出,固然是疼的、撕裂的,但这些代价也是一剂猛药。李枳一双凡眼,却在黄煜斐的身上看到极速的蜕变,虽然鲜血淋漓,却坚定万分。

    “事情还是要说清楚。谁骗我,谁不把我当人看……我需要回香港算账。”黄煜斐抄起颗碎石扔到看不见的海面,“波哥大和圣玛尔塔,现在要搁置。”

    “那有什么,我也得去香港,哥,我要跟你一块!”李枳被点燃了,他和黄煜斐共通的那些漆黑的失望和疼痛,此刻也同样化为决心,他忽然明白了某种追求,高于那些困囿人心的纠缠与羁绊的追求。他又问:“什么时候出发?行李交给我收拾就成。”

    “明天。今天想陪你去试试那个四弦不准的弗拉明戈吉他,小橘很喜欢,对吗?”黄煜斐又露出那种忽深忽浅的微笑,好像被晨风吹得很惬意似的,拥住李枳,在万丈朝霞之下、嶙峋礁石之上,细密地亲吻他。

    李枳也亲回去,安静地,柔软地。他想,哥,我懂了,无论怎样,我知道你没问题,我知道我们没问题,因为——

    你是能刺破黑暗的那一道光。

    你是……碧蓝的天空上,自由穿梭的鸟。

    ————

    写的时候很心疼,如果没有小橘,黄老九可能就彻头彻尾是个哈姆雷特式的悲剧人物了。

    第79章

    回去的路上,李枳把自行车蹬得飞快,黄煜斐就在后面安静地搂他的腰,横穿清晨海岛,海面已变成蔚蓝,翻卷阳光的色彩,蓝边泛金。回国的飞机上,黄煜斐也保持那种平和却寡言的状态,一直沉默地靠在李枳身侧。这终究不是去阖家团圆过春节,包里放着那个本子,要轻松确实也不可能。

    到达香港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回本家。机场的停车楼顶层有黄煜斐在港的备用车,一辆纯黑世爵,载他们去永安广场边的酒店简单安顿。随后,黄煜斐带着李枳去到轩尼诗道一侧的小巷之中,找到家内有乾坤的裁缝铺子。

    三天之后,李枳拿到一套极合身的定制西装。一般周期要等上至少一个月,这件是几个长居香港的意大利老裁缝赶夜制成的,小山羊绒混骆马绒面料,带着极细的人字纹,摸起来却滑凉平整。颜色是干净的灰调,细看便泛出点黛色,生来便是为了映得人面若桃花。

    这可是人生第一套,李枳小心地穿上系好纽扣,站在镜前,还是忍不住要雀跃。

    比他前一天去试的半成品,还要惹眼许多。

    黄煜斐站在他身后,从镜中、从背后,一分一寸地看他。一套合身的正装穿上身,腰部不应该有横褶,肩袖上也不能有太多的竖绺。李枳显然称得上典范。那把细腰,在后摆双开叉的衬托之下,轮廓被毫厘不差地勾勒出来,秀气的肩线呼应着笔直的腿,配上先前帮他挑的茶色宽纹领带、ferragamo皮鞋、紫荆花形的欧珀石袖扣……一切都是天成的。

    李枳就好比是一株簇新的青竹,清风拂去灰尘,他正春寒料峭地、芒芒地闪,而身体每一处都藏着黄煜斐的痕迹。

    “有紧绷感吗?或者累赘感?”黄煜斐问道。

    “没,这量身定制果然牛,”李枳直言道,他一开口就流露出与严肃衣装不相符的稚气,“完蛋了,我穿着它,连坐下都得三思,给人坐皱了怎么办呀。”

    “是你自己的西装,哪天不喜欢,想剪开都没有问题,”黄煜斐无所谓道,“那边已经记下尺寸了,正在设计其他几套,以后很多场合要用。这套做得还是有点仓促。”

    “我觉得它一点毛病也没有啊,我可舍不得剪开,哥,你就算给我弄再多件,每件也都是我的宝贝,”李枳转过脸,啄他一口,带着股初试正装的兴奋劲儿,“是不是显得我特成熟特高级特有内涵?简直快成亚平宁半岛的绅士了。”

    黄煜斐特别乖地点头,帮他再次整了整衣领和裤腿,忽然,一点预兆也没,他就开始解自己的扣子。样式休闲的阔袖天鹅绒衬衫被他丢到床上,到最后他全身只剩下条内裤。

    李枳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正琢磨着什么刺激的正装加全裸普雷,心说难道自己不该是裸着的那个吗,却见黄煜斐从衣柜里拎出几个衣架,上面挂着的也是一水儿的高级西装,灯光下泛着雅致的光泽。

    李枳认得它们——前两天还是他自己动手熨的呢。

    “穿西装的正确流程,我做给你看一遍,”黄煜斐挑出两件,又把每个配饰在床上铺好,大大方方地站在李枳跟前,“小橘刚才是先穿的裤子吧,因为还要把衬衫塞进去,没有及时系腰带,裤腰卡的位置有些不对。”

    李枳脸红了,为各种理由而羞耻。

    黄煜斐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会不会已经流鼻血了?”

    “认真看啦,”黄煜斐还是笑着,先套上了衬衫,从下向上扣起纽扣,“其实讲究非常多,更复杂的配饰也有,以后慢慢告诉你。”

    李枳用一种看爱豆的神情对着他,都看痴了,只见黄煜斐从里到外地一件件按部就班地“组装”,并配有几句简明的解释:

    “我没有准备shirt stay,那种交叉的细带,材质大多是皮革或尼龙,固定好可以拉直衬衫,小橘穿上应该非常性感。”

    “西裤长度最好的分寸是无褶,裤脚刚好接触到鞋面,比较清爽有力度。全褶或半褶就太迂腐了,老头子才穿。”

    “平结不好,缺少层次感,刚才给你打的是温莎结,现在我打的是四手结。那两个小孔是别领针的地方,摸摸看,感觉到了吗,它能从底下撑起领带结,让它从侧面看更加饱满,也能显得你具有复古的风趣。刚才给小橘别的是纯金的,我比较喜欢钯金这种材质。”

    “领带夹应该在夹在衬衫第四粒和第五粒纽扣之间,嗯,这两个就是情侣的,很早之前就打好啦,一个阴刻,一个阳刻。缀的石头是红宝石,氧化铝,红色来自微量的铬,象征……热情、爱意、逢凶化吉。”

    “衬衫要露出袖口一厘米。正好一颗纽扣的距离。过来,你看,上面绣有名字的缩写。小橘的是lz两个字母。我的?猜猜看啦,对的,只有一个f。”

    “当然上口袋里面可以放领巾,叠法很多。去本家就不用了,显得太给他们面子。”

    话说完了,黄煜斐也一身利落地站在镜前,深咖色内敛,但李枳已清楚其中暗含的旖旎。他们并排,看着酒店落地镜中格外标致的对方,都要盯出火来。

    “这是艺术,”李枳由衷道,“我要管你叫一天大艺术家。”

    “还是叫我哥哥比较好。”黄煜斐慢条斯理地把手伸进李枳外套的前襟口,顺着领带,捋到塞在裤腰里的衬衫下摆,他忽然说,“小橘,没有你的话,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把李枳的喘给捋出来了。

    离春节还差小半个月,天色一派晴寂。行至大帽山麓的黄宅大门,李枳正瞪着久违的两只石狮,以及本来面露凶光,如今哈腰鞠躬的几位黑衣保安,心生洋洋。默默跟人家抬杠:老子今天走大门,不怕你们,狗也不能把我赶树上了。却见黄煜斐忽然在入口处把车停下,递给他一个软皮质地的长盒。

    里面是一块银灰与帛黑相间的男士手表。李枳不认识这牌子。

    “太、太贵了,”他就算不认识也知道这一点,“跟我也不搭呀,我就一市井小民——”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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