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夜不熄》分卷阅读127

    他活动着关节,颇有功成身退之意,好像懒得解释这门绝技,李枳则煞有介事地跟围上来的众人胡诌:“ese kunfu”

    这话用来唬老外,好像一唬一个准,于是店里其余的二十几位,黑白高矮胖瘦不同,一个个儿地把酒瓶往黄煜斐这边举,简直不像要他开瓶,像是要他往瓶子上签字。黄煜斐正发愁要怎么拒绝,因为徒手开瓶许久不练,他刚才还觉得挺疼,却听身边李枳又在忽悠:“中国功夫是要耗费元气的,”元气二字他特意用的音译,可能就为了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我家师傅今天累了,你们明儿再挨个排队吧!”

    黄煜斐配合着作神秘状,抿了口树莓汁,实际上是为了憋笑。

    第二回 他们进那酒吧,又碰上了尴尬时机。驻店乐队的鼓手骑摩托摔断了胳膊,其他乐手都悻悻地呆在那儿挖百香果,没了配乐,店里全是闲聊的,各国语言咕噜咕噜,一片混乱。黄煜斐看出身边吸椰汁的家伙不怎么安分,果不其然,李枳跟那儿瞧了一会,撂下句“我去玩玩”就直接走上台去。

    也不知语言通不通,他跟那几位本地乐手声情并茂地比划一阵,又简单看了两分钟谱子,手里随意转着鼓槌,就那么坐在了当地特色的改良爵士组鼓之前。

    也不说开始,只是七里哐当一阵鼓点,跟子弹似的,特别有力,就像只大手,立刻把酒吧整顿得安静些许。

    紧接着,李枳一个吉他手,敲着架子鼓跟素不相识的几位合作了几首buddy rih,错拍当然是有,还不少,黄煜斐听得出来他的匆忙,但他那一串串节奏敲得确实太带劲,完全不带露怯,把演奏当成玩乐来发挥,他享受,台下喝酒的诸位也享受,于是也就瑕不掩瑜了。

    邻桌是几个西班牙人,认得他们俩,确切地说,是全岛都认识这对“岛主夫夫”,于是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语问黄煜斐:“您的伴侣当过鼓手?”

    黄煜斐用西班牙语回答他们:“他是吉他手。没有专门学过爵士鼓。”

    几位愕然,却听黄煜斐又笑着解释:“ese kunfu”

    上午四处招摇累了,下午在沙滩椅上互相靠着晒困了,防晒霜快要跟汗一块滴完了,他们就回家。海洋性气候作祟,每天傍晚都落雨,极细微,黄煜斐总是坐在窗边吃李枳尝试做的新菜,对淅沥雨声并没有表现出抵触情绪。两人先前无聊,在二层的图书室乱翻,找出几本母亲留下的手写菜谱。许惠之显然是个极细心的慈母,哪怕只来度假,菜品都是贴合当地应季食材设计的,儿女最喜欢的几道都用便条标出,画上星星,李枳就按顺序每天做给黄煜斐尝。

    黄煜斐常说这就是记忆中的味道,有时会望着菜谱的硬皮发呆,可他从不主动翻开它们。

    李枳翻阅的时候也是极其小心的,甚至默背下来,为了不把这几沓脆弱纸页带进厨房,染上油污。他只是在用小火煎番薯的时候,在用擀面杖碾鳄梨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切实为抚平黄煜斐的伤痛做出了点什么。

    晚饭后,雨停后,撞在眼前的是硕大而朦胧的赤红圆日,一寸寸被海面吞下。天空辽阔而绚丽,不久便显出稠密的星光。游客区的喧嚣很远,而此间静谧,在无人打扰的沙滩上,黄煜斐从背后抱着李枳,从日落到月升,潮水漫涨,他们没有章法地晃悠。

    李枳曾试图把黄煜斐背起来转圈。他还真成功了,不过立刻被镇压。那人反手就把他扛在肩上,抢劫一样弄回了屋里。

    如此过去数日,平静,潮热,时间恨不得永远停在酒后的下午两点。在这精巧却匮乏的岛屿上,黄煜斐和李枳从未无事可做。总是互相看着,黑色发丝,黑色眼睛,太阳使瞳仁熠熠生辉,倒映着棕榈树的婆娑,如同不尽的初夏。他们太年轻,正如任何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敢疯狂,想疯狂,试过沉在摇滚乐中跳舞,扑在细浪里接吻,甚至彻夜畅谈直到变得忧郁,呼着热气在黎明中抵死相拥。

    之前谈及《霍乱》,黄煜斐曾解释的那种“地域共情”似乎也变得好理解了,几本西语中饱含的那些魔力与情愫,正飘浮在一呼一吸之中。他们不愿离开,计划待满两周,再去波哥大和圣玛尔塔消磨春节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某天黄煜斐神神秘秘地,带着李枳去了岛中央的一个公园。按他说的,这地方以前只是一小片观赏用的可可树林。

    踏过开着紫花的苜蓿地,“这是我的树,”黄煜斐指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可可树,指它树干上一块半圆形的疤痕,“也是我的地方。没有别人来过这里。”

    “我想爬。”李枳摘掉粗框的椭圆墨镜,盯着宽厚的枝杈,以及合心意的高度,倒是十分直截了当。

    黄煜斐愣了一下,忽然特开心地笑。他眼见着李枳摩拳擦掌,麻利地攀上树干,找了个舒服的杈口靠着坐下了,晃悠着腿,眯眼瞧他:“我是不是跟猴子似的?”

    “我没想到,”黄煜斐也迅速爬上去,并排跟他坐下,“我没想到。”他憋笑重复。

    李枳瞪着他,有点惊异,有点羞恼:“我也没想到!以为哥是老干部型,不稀罕爬树呢!”他又气呼呼地补充:“你这件t恤好几千吧,刮黑了都。”

    “老婆给我洗嘛,”黄煜斐厚着脸皮抵赖,又去搂他,“之所以说是我的树……我以前总缠着阿姐带我在对岸小镇上买,然后搭渡船回来,背着阿姐和妈妈躲在这棵树上读。”

    “所以这棵树长得就是能引发人的爬树欲吗,还是咱太有默契了,”李枳好一串大笑,压着黄煜斐在粗枝上仰躺下去,看着浓密的树冠以及青涩的可可果,又问道,“为什么要背着人家看呢?不会小小年纪就学会买**了吧。”

    “没有啦,那时候我最喜欢海底两万里呢,”黄煜斐被他头发蹭得下巴痒痒,心也痒痒,“只是买回来的书里面都会夹着革命传单,阿姐不让我看这个,我就藏了几张。”

    “幻想过参加大众革命党?”

    “我觉得青年党更适合我一些。”黄煜斐摘了一颗刚成型的果子,塞到李枳手里,“还幻想过做毒枭,或者帮派首领。戴十串金项链,被全国追杀。”

    李枳闻言说他大傻蛋,攥着那颗油润果实,像在考虑能不能吃。忽地,摒弃了愚蠢想法,李枳哼唱起来。一小段完了,再来一小段,悠扬的旋律,被他清透的嗓子一掠,像风。

    “德彪西的格拉纳达之夜,一首小品,”李枳解释,“就中间到结束那一小乐段,以前弹的时候总觉得该有点什么画面的,现在找着了。”

    这歌声,还有这言语,黄煜斐听得情动。他不经意又笑了,正如这些天的太多次,像个捡到织女的傻小子。

    李枳不算太擅长地绷着脸问:“怎么了?”

    黄煜斐还笑:“没什么。”

    李枳别过脑袋,冲着拂拂的绿叶,也偷乐:“到底怎么了!”

    黄煜斐把他揽住:“真的没。”

    李枳呼了口气,把可可果塞进裤兜,侧身用手臂圈住黄煜斐,定定地盯着他薄薄的眼皮、微挑的眼角,自己就红了脸颊,两片嘴唇亮闪闪地湿着,实在像是索吻。但还没等黄煜斐做出什么反应,李枳就软软地从下巴到人中,舔了他一下。

    “怎么了?”轮到黄煜斐明知故问。

    “亲我呀!”哪知这招儿对李枳基本不管用。

    一个吻,带着草木的清香,阳光的温暖,像颗青涩的糖,如此徐徐地在口腔中铺展它独一份儿的滋味。并没有人担心从树上掉下去,抑或是这样抱着一块摔,也不失为一种生趣。黄煜斐亲的时间不长,他等李枳去找他,李枳就粗喘着压过去,用虎牙顶着他嘴唇靠里的地方钝钝地咬。

    如果有人蠢到问他们要亲多少次才会腻,那答案大概是无穷大。

    那天他们在树上待到快落雨才回去,只见老何兴冲冲的。他找到一种很难买的紫色芒果, 李枳知道这玩意,丈母娘的菜谱里有一道黄煜斐特喜欢的芒果派用它做才是最好。他和老何语言不太相通地彼此吹捧一番,大概是有点得意忘形了,一手抱着橄榄球大的芒果,一手抱着一小堆硬皮本,正准备坐在沙发上研究,却一下子没拿稳,漏了三本下去。

    纸页打开,散落在地面上。

    李枳心里抽了一下——这些菜谱对他来可以说是圣洁的,默念着“对不起”,他安顿好芒果就去捡,却无意间在压在最下面那本的纸张上看到了似乎不是菜谱的东西。

    那是从最后往前用的几页,娟秀的繁体字,极有风韵,墨色用的却是灼目的鲜红,莫名给人一种歇斯底里的观感。开头就是日期,应该是他母亲十多年前的日记,或者随笔?李枳这样想着,咬住嘴唇,本能使他亏心又小心地读了下去,就一直蹲在那儿,甚至忘了坐上沙发。

    短短三页而已,但读的时候,李枳眼中滚落硕大泪珠却不自知,直到洇上纸页,他才一个激灵,垮塌般抹脸,满手的湿。尖锐的寒冷刺入额头,浓稠的泪水糊下来。这简直是咒语,最凶的咒,他不住想,还差几行就看完了,李枳早已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砭骨冷意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太阳穴突突地跳。心中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这一切太突然,使李枳一种应激的趋于盲目的状态,他努力聚焦,想把最后的记录读完。

    一双手却忽然覆上他的肩膀:“你哭了?”

    黄煜斐的声音就在耳后,和他掌心温度一样柔和,把李枳拉回人间。

    但他实际上是李枳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怎么会,凭什么,为什么!到底什么错了!李枳在心里发狂般质问上天,跳起来,“砰”地合上笔记本。他无措地看向黄煜斐,急惶惶道:“没啥事儿,我,我去做芒果派。”

    “这是什么?”

    “就菜谱。”李枳背着手,紧抓着笔记本的封皮往后退,却被黄煜斐锢住手腕:“没事的,是妈妈写过什么别的吗,没事的,小橘,让我看看。”

    “……不成,等等,哥你先给我,你先别看!”李枳哭叫着,却根本无济于事。他抢不过黄煜斐,也不忍瞒着他,欺骗他。可他心脏疼得要爆掉了,尤其是随着的进行,当他在黄煜斐脸上看出那种仿佛一触就碎的、迷失错乱的神情时,李枳连哭都不会了。

    他想要抱住黄煜斐,哪怕给这个逐步崩溃的人一点点支撑也好,颤抖着照做了,却被他匆匆躲开。

    “原来这样,”黄煜斐蹲在墙角,捏着几页纸,就这么把快散架的本子提溜着,他冷笑,“玩我吗……玩我吗?”

    第78章

    老何在酒窖里挑得腰酸背痛,最终提着两支精选的白葡萄酒过来了,没看懂李枳在朝他使眼色,随即劈头盖脸,被黄煜斐轰走。

    “小、小九少爷?”老何吓坏了,素来文质彬彬笑意融融的小主子忽然变样,他慌得很,他以为自己有什么没做周全。

    “叫你滚啊,听不懂?”黄煜斐方才已经沉默地蹲了不下十分钟,现在站起来,随手把笔记本甩在地上,兴味索然道,“别让我在这栋房子里看见任何人。”

    老何还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停止了唯唯诺诺。他在茶几上放下酒瓶,鞠了一躬,低头退出摆满鲜花的客厅。随即李枳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被喝止的议论声。应该是那群系着围裙每天不停打扫的东南亚妇女正在慌里慌张地撤退。

    “我也滚吗,”隔着两步远,李枳望住乱发完脾气,捏着鼻梁一动不动的黄煜斐,“这栋房子里,还想看见我吗。”

    黄煜斐闻言,身上忽然松了劲儿,“你别走,”他说完就捂住嘴,额头死死抵在墙上,他简直想把自己嵌进去:“对不起,对不起……”

    李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能够想象。单纯想象就已经要难受得傻掉了。一时无话可说,李枳把笔记本捡起来,在茶几上的紫红色大芒果旁边堆好。

    努力整理思绪,擦净眼泪,李枳才开口:“别说对不起,哥,你现在明明是最痛苦的,你转过来,转过来让我抱抱。”

    “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黄煜斐说话语调都变了,显然在刻意压抑什么。

    “好,好。”李枳从背后虚虚地圈住他,脸蛋小心地枕在他肩膀上,感受到这个男人正在微微打颤,“不急,我陪你。咱们不用着急。”

    二人长久地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地方,像定格了,也像不知所措。

    那几页纸上的内容确实有这种核武器效果,讲的是家庭过往,家族私事,然而惊人且荒谬到连李枳都不能置身度外,更何况黄煜斐。

    时间跨度很大,许惠之的记录平静而绝望:

    1986年2月3日

    黄先生送给我这座小岛。真荒凉,全岛只有四栋房子而已,但风景也真美,淡水也足够。我是要感谢黄先生的。他甚至要把我明媒正娶进门,要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也同意我给她起名叫做宝仪。

    我知道她是女孩。女孩是不用跟着这一代的立字辈取名的。

    宝仪是我的女儿,和她的兄姐一样,同样是宝贝,她一定会有尊严地、仪态万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正如赌王的任何一个子女。

    1986年3月9日

    昨天不算是黄道吉日,我还是成婚了,香港下着小雨。阿姐果然没有来。她身体不好,也不愿见我,这些我是很明白的。媒体走后黄先生也走了,他说今晚就会有人送我回到那座小岛安心养胎。宝仪出生之后,他会把我们接回澳门的落脚处。

    于是今天我就回到这栋房子。只有阿嬷陪我。

    我不应当奢求什么。黄先生愿意因为我被推上八卦新闻的风口浪尖,我已经很幸运,他要我隐退也无可指摘。做演员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阿嬷讲,岛上这些新建的基础设施全部是黄先生特意为我安排的,包括医院和一整套即将抵达的医疗团队。

    我该满足了。我知道他不会爱我,但他会对我好,会疼我……我该满足。这些本就不是属于我的。

    《宅书屋》om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