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璨大概属于上课最认真的那批学生了，他不打算考研，也不用为求职担心，暑假在爸妈工作的银行实习了一个月，已经完成任务，因而他便成了大四学生里一个罕见的没有压力的幸运儿。现在正值秋招，校园招聘进行得如火如荼，杨璨也跟着去听了几场宣讲会，本想也去试着应个聘玩玩，但一直没遇到很心仪的岗位，于是便作罢了。
没过多久，中秋节就要到了，这天彭晓川又收到了青协发布的活动通知，这回是要组织志愿者在中秋节去敬老院慰问老人。
彭晓川仔细一看，这回要去的还是上回那个敬老院，当时老人们齐声合唱《国际歌》的场面还记忆犹新，还有那场莫名其妙为自己响起的掌声，彭晓川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正好刚开学也不久，小长假他不打算再回家了，于是便跟小组长报了名。
中秋节当天，彭晓川跟着青协一行人来到敬老院，罗佛一来就找他的老朋友叙旧去了，彭晓川也想找上回那个刘大爷说说话，可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他的身影，最后便坐在一位朱奶奶身边陪她聊天。
傍晚时，学生们和老人家们一起包饺子，朱奶奶边擀饺子皮边夸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懂事，还会包饺子。我孙子也跟你们差不多大，在家什么事都不会做。”
彭晓川被夸得心里高兴，嘴上还是很谦虚：“您孙子肯定也有别的优点的。”
“也是，他长得就比你好看多了。”
“哦。”
包完饺子，厨房的师傅又把饺子分批下锅煮了，吃饺子时彭晓川还是没看见刘大爷，便问向旁边的朱奶奶：“之前这有个刘大爷您认识吗？他是不是不在这住了？”
朱奶奶咽下一个饺子，咂了咂嘴，问：“你说老刘？是不是个子挺高，嗓门挺大，长着一对眯缝眼的那个？”
彭晓川仔细一回想，点头道：“对对对，就是那个刘大爷，上回我们来这慰问，他还带领大家一起唱《国际歌》的。”
朱奶奶又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边嚼边说道：“他啊，没啦。”
彭晓川顿时一惊，似乎已经明白，但还是追问：“什么没了？”
朱奶奶说：“还能是什么，人没了呗。就七月份的时候，有天晚上他洗澡时突发脑溢血，同寝的老廖见他太久没出来，进去才发现人倒在地上了，老廖赶紧打120把老刘送医院，结果老刘在icu里待了三天，没救过来，第四天人就没了，出殡的时候我们这还有几个人去了的。”
彭晓川记得当初刘大爷大声唱歌的样子，他满面红光，还精气十足地摆着只手擎天的架势，他不肯相信他就这样突然地辞了世：“怎么会呢，上回他人还好好的，身体硬朗着呢，说话唱歌那么有精神，怎么一下子说走就走了。”
朱奶奶却见怪不怪道：“人老了就是这样，指不定哪天就走了。老刘还算好的，走得干脆，没折腾太久，要是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耗着，那才叫惨。”朱奶奶年事已高，脸上满是皱纹，眼睛也变得浑浊，却透着迟暮之人独有的清明，她坦然地笑着：“小伙子，说不定你下回再来的时候，也见不到我啦。”
从敬老院离开时，彭晓川无可抑制地难过。他与刘大爷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照理并不至于为他的离世而多么伤心，可他仍然不愿意相信，那个还在他鲜活的记忆中放声高歌的老人，已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突然与世长辞。他难过的是生命果真无常，由生到死，从拥有到失去，相差也许只有一瞬，而当那一瞬间到来之时，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头顶是一轮满月，月光洒满了来去的路。
彭晓川往宿舍走时，给爸妈打了个电话问候中秋快乐。隔着远距离，爸妈早已把他那些烦人的小毛病抛到脑后，言语间不吝惜关心与疼爱，只是那边一大家子人聚餐正热闹，电话没打太久就挂了。
彭晓川继续往前走，心中仍然带着排解不去的郁结。这时候他正好走到北苑食堂对面，食堂的三楼有几间社团活动室，他记得杨璨说过，每周一晚上灰核就是聚在那里排练的。
今天刚好就是周一，杨璨他们会在吗？彭晓川想想也觉得不太可能，三楼并没有传出音乐声，而且今天是中秋节，他们照理应该都赏月去了吧。
彭晓川抬头望向三楼，看到有一间教室还亮着光，他觉得杨璨现在正坐在里面也说不定，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见到他，于是即使知道自己的期望很大可能会落空，彭晓川还是走到对面，上了楼。
教室的门虚掩着，彭晓川轻轻推开，与教室里的人互相看清，两个人同时惊讶地开了口：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杨璨先回答道：“今天周一，本来应该要排练的。”
彭晓川说：“我刚好路过这里，突然就想上来看一下。”
杨璨问他：“中秋节怎么没回家？”
“才刚开学没多久，就不回去了。今天我跟青协去了敬老院慰问老人。”
杨璨突然笑着问他：“和宋樱一起吗？”
彭晓川摇头：“没有，开学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她呢。”
杨璨又朝他望了一眼，问：“怎么，今天不高兴？”
彭晓川走近了一些，说：“今天我去敬老院本来想找上回认识的那个大爷，可是有个奶奶告诉我，那个大爷前个月已就经过世了，走得很突然，之前他明明还那么精神的。”
杨璨笑道：“那个大爷的人缘还真好，连你这样只见过一面的人都会为他难过，要我看，这应该是一个好人遇到了一个善良的人。”
杨璨总是这么会说话，彭晓川虽然并没有真的高兴起来，却还是会心地笑了，他问：“胖哥哥他们已经先走了吗？”
杨璨却说：“他们今晚没有来过。”
彭晓川惊讶道：“不是说周一晚上排练吗？”
杨璨坐到了胖球的架子鼓后面，抚摸着吊镲，说：“都大四了，秋珏打算考研，现在整天没日没夜地复习。夏一在准备考教师资格证，看不出来吧，其实他想当音乐老师来着。胖球八月份就到外地实习去了，他实习的地方不错，很希望能在实习结束以后签约。现在就只有我这个闲人有空过来看一看，想想当初大家一起排练的日子，可惜只有我一个人就不是灰核了。”
彭晓川听他语气中带有落寞，安慰道：“等忙过了这阵子，乐队就又可以聚到一起了。”
杨璨却笑着摇了摇头：“将来我们几个总要各奔东西的，工作之后就不能再像上学时这么自由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也许几年都见不了一次面，就算再聚到一起，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好好配合着唱完一首歌。”
彭晓川知道将来杨璨要回到父母身边，从事一份他们为他安排好的工作，他会穿上体面的西装，脸上挂着职业的笑容，收起锋芒，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人，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摇滚青年将永远停留在记忆里，而当初在海边那些关于流浪的悄悄话，也将成为永不可实现的秘密理想，直至消失。
这让彭晓川今晚觉得更难过了，他咬着嘴唇，小声说：“当初还说要一起去流浪的。”
杨璨低笑了一声：“那种事情想想就好了，怎么可能真的去呢。”
彭晓川觉得不甘，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杨璨，他问：“那，那你将来还会继续唱歌吗？”
杨璨一怔，看着彭晓川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答非所问道：“将来也许还会再遇到让我想为他唱歌的人。”他低下头，微笑着，像在说服自己相信似的，肯定道：“一定会的。”
第五十三章 也有点脾气
彭晓川听到这话却突然升起了一股焦躁，问：“怎样才算是让你想为他唱歌的人？”
杨璨看向他，他继续说道：“你十三岁开始学弹吉他，从小就想组一支自己的乐队，参加校园十大歌手比赛次次都拿第一，有那么多人喜欢你，这些都不能让你继续唱歌吗？一定非要遇到那个人才行吗？”
杨璨觉得他误解了自己，刚想开口，彭晓川又更大声地说道：“那个什么让你想为他唱歌的人，就那么重要吗？你要是遇到了他，也要把他拉去和你住在一起吗？睡同一张床吗？”他想起以前和杨璨同居的一幕幕，想起杨璨抱着吉他唱歌安慰自己的样子，又想到将来杨璨也会同样地对待别人，心中的焦躁愈演愈烈，赌气道：“你去给他一个人唱吧，以后我再也不听了！”
杨璨见他突然发起了脾气，站起身来：“彭晓川？”
彭晓川一点也不想再跟杨璨说话了，有些气愤地道：“中秋节快乐！”然后转身出了教室。
彭晓川埋头大步走回宿舍，用力推开宿舍大门，把舍友们都吓了一跳。安安见他黑着张脸，问：“晓川，心情不好吗？”
彭晓川矢口否认：“没有！”他坐到椅子上，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终于稍微承认了一下：“有一点。”
他抬眼正好看到桌子上那个杨璨送的水壶，想起杨璨一直以来都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莫名其妙朝他发了火。要跟杨璨道个歉吗？说实在的，暂时不太情愿，彭晓川长长叹了口气：“唉——”
中秋之后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气温下降，秋意渐浓。杨璨要在十一月上旬回家参加银行招聘的笔试，最近开始着手复习。这天晚上他正在书桌前埋头做题，夜风从窗外吹进来，一阵阵地吹得他身上凉，他便想去翻件长袖衣服套上。
杨璨打开放秋冬装那边的衣柜门，随便拿了件衬衫，那个衣架上原本叠着挂了两件衬衫，杨璨拿走一件，还剩下一件，他仔细一看，剩下那件白衬衫那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彭晓川的。
之前彭晓川还住这时，他们俩的衣服都混放在一起，这件衣服大概是被外层的衣服遮住了，所以当初才被落下。杨璨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把手里的衬衫挂了回去，盖在彭晓川那件白衬衫的外面。
杨璨还记得有一回彭晓川说起自己中学时代暗恋的女生，他因为胆小，三年都没跟人家说过一句话，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趁着教师办公室没人时偷偷潜进去，翻到那女生的周记本，再把自己的本子放到她的那本上面。
当时杨璨觉得他傻，还特别怂，没有勇气告白，就只能悄悄用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来获得一点精神胜利式的愉悦。现在他才明白，在一段明知无望的暗恋中，能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机会，制造一点自我安慰的幻想，已经十分珍贵而令人满足了。这两件衬衫叠挂在一起的样子，多像自己在抱着他啊。
杨璨想起中秋那天晚上，不知彭晓川为什么突然朝自己发了脾气，是因为自己那些甘心屈从现实的丧气话让他感到失望，让他觉得自己再配不上他充满景仰的眼神了吗？在他心里，自己曾经或许是个无所不能的榜样吧，但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有力不从心的事，会无助，会自私，还会嫉妒。
不知道那家伙和宋樱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就算他再努力，宋樱那样优秀的女生大概也很难会看上他。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更让这份爱恋显得珍贵，即使结局不如志，也能留下一些刻骨铭心的无悔记忆，供多年以后回想，虽然那个占据他记忆的人并不是自己。
杨璨关上了衣柜的门。
十月份秋高气爽，学校每年一度的体测也在这时候进行。因为大三已经没有体育课了，班长通知大家可以在本月任意选个没课的时候去东体育馆参加体测。彭晓川周一早上收到通知，刚好周一下午下课早，他在下课后便直接去了东体育馆。
他先测了握力、肺活量之类的小项目，最后来到田径场边，放下书和水壶，开始为跑一千米热身。这曾经是个让他胆战心惊的项目，之前他每次跑完都要元气大伤，并且从不及格。不过这回彭晓川可有点膨胀了，半点都没把这一千米放在眼里，这只不过是他日常训练量的四分之一。
老师吹响哨子，一组十二个人同时开跑，彭晓川一路都跑在前列，在临近终点时又发力超过几个人，最后轻松拿到了全组的第一名，成绩是满分。
跑完后，大家围到老师身边轮流登记成绩，老师对着彭晓川这位珍贵的满分选手夸道：“小伙子可以！我在这一天下来总共也没见到几个跑了满分的，现在你们这些大学生一个个的都太缺乏锻炼了，整天就知道窝在宿舍里打游戏，不行啊！”
彭晓川第一次体会到在一向弱势的体育项目上领先的感觉，又被这老师一夸，心里的成就感满得要外溢。说来这都多亏了半年前杨璨手把手地帮助自己改变，自己才得以从那只跑个几十米就气喘吁吁的小弱鸡成为了今天的全组第一名。
彭晓川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杨璨，让他看到自己的成绩，要是再能听他夸奖几句更是再好不过，可是转念一想，从中秋节那天晚上到现在，两个人再没有过联系，自己的歉也没道，现在这突然就去求夸奖，脸皮是不是也太厚了。
或者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跟杨璨和好吧？
彭晓川正这么想着，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算去田径场边拿自己的水壶和书。这时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一阵清脆的响声，接着一个男生叫道：“这谁的水壶？不好意思啊！”
彭晓川望过去，看到那男生正从地上捡起一个透明水壶，正是杨璨送给自己的那个，他顿时一惊，急忙冲去抢了过来，看到玻璃水壶上已有了几条刺眼的裂痕，里面的水正透过裂痕渗出来，沾得他满手**。
第五十四章 你喜欢我
“对不起啊，不小心把你的水壶撞掉了。”肇事男生见彭晓川一直盯着水壶不说话，也发觉事情有点严重，只得再次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确实没注意，对不起对不起。”
彭晓川猛地抬起头看他：“对不起有用吗？！”
那男生吓了一跳：“那你想怎么样嘛。”他给彭晓川这么一吼，语气也不耐烦起来：“多少钱我赔你还不行吗。”
彭晓川紧紧握着水壶，双手都在颤抖：“你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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