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分卷阅读49

    含辞应下来,首先想的不是去雾月坡,而是去寻金蕊,这个念头来得过于自然,几乎出自本能,乃至于含辞本人都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倒是敛骨首先一惊,拦住他,问道:“阿秃,你往哪里去?”

    含辞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去找……”

    话说了一半,含辞顿住了,一时间有些茫然,有些事情大概是习惯成自然,他习惯凡事都有金蕊在,习惯做什么都先与金蕊说,难道金蕊不在就不行了么?

    这问题缠成一团乱麻,他尚未细究,敛骨便夺去了他思索的机会,道:“找雾月坡?你不认得路,我画一张图给你。”

    敛骨取出一张纸,一挥而就,催促他赶紧上路。

    若是细想,其实敛骨的话漏洞百出。要去雾月坡找草药为何偏要找含辞?这里哪个人不比这初来乍到的和尚更熟悉路?何况既然情况刻不容缓,敛骨脸上怎么不见端倪,甚至戏都没做全,连个期限都没给,平白给人一种时间宽裕的感觉。

    这些含辞并非没想到,但披着一身僧袍,宛如背负天地至善至美之魂灵,他不得不以身作则,不敢妄自以恶意揣度他人。

    而此时远远的在他身后,敛骨掩着嘴笑了几声,轻飘飘地往九华寺的方向而去。

    另一边,九华寺内。

    冬凌依旧了无生气地躺着,大伯子和半枫忧心忡忡,却都不是因为冬凌。

    大伯子:“她中的是那边的毒,我们无从下手。在九花回来以前,村子附近就出现过青眼珠活动的痕迹……怕是要不好。”

    青眼珠指的是傩族,此名肇因于傩族高手身上多刺有眼珠形状的刺青。在约莫二十年以前,一群心术不正之人沆瀣一气,凑在一起钻研邪术,并以神之名义自诩为“傩族”。傩族人起源于浮石,肥水不流外人田,因此这扬傩族神威的第一抔血,便是由浮石当地人来洒。

    他们倒没怎么兴风作浪,只是捡几个四处乱窜、不慎误入歧途的倒霉蛋回巢,进行一番折磨,之后还苟活着的便收归己用。

    可外面不是这么传的。谣言这东西特别擅长“惩善扬恶”,芝麻大小的破事往往被吹得山大,比如傩族这帮子人,原本不过是一群会点邪术的乌合之众,然而外头一忽悠,就变成了“万恶之宗”,说得特邪乎,又要烧杀抢掠,又要酝酿血洗天下的惊天阴谋。

    被人扣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傩族人起初当然不高兴,可是他们后来转念一想,反正本身也香不到哪儿去,既然臭了,何不臭个彻彻底底、臭得人人闻风丧胆?

    日子久了,傩族越发臭名昭著,而傩族这伙子人也开始心虚了,感觉自个儿徒有虚名,没有传言中那些手段和雄心壮志,于是心一横,干脆兴起了一股为非作歹之风。

    半枫这个天选之人就赶上了热乎的,成为了第一批被抓到傩族贼窝里的幸运儿。

    当时的金蕊才六岁,那么点大的孩子,红着一双眼单枪匹马地闯进了贼窝里。虽然他天赋异禀,打小就舞得动刀,可是那么多人高马大的傩族人又不是摆着好看的花瓶,还轮不着他一个屁大的小孩子撒野,于是人没救成不说,自己也小命难保。

    都说傩族是一群乌合之众,虽然凑在一块,但各有各的谋划,人心不一,窝里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一个良心未泯的傩族少年,暗中放了金蕊和半枫。

    那少年死也想不到,这一放就是放虎归山。随着金蕊年岁渐长,那一身天赐的“妖法”也一日千里,见一个傩族人揍一个,长此以往,傩族人气焰被压制,后来干脆销声匿迹了。

    而傩族重出江湖就是这两年的事。

    奇怪的是,傩族这回没在浮石作妖,仅留些长鼻狗、长舌猴子之类不入流的货色唬人,反而是不远千里地跑到五羊去搞出个中看不中用的骨斑人出来,也不晓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半枫无心管什么傩族,他只忧心金蕊,那天在镜子里看见的东西总让他觉得不祥,但无凭无据,他又怕危言耸听,不太好拿出那面古怪的镜子来,只能叮嘱金蕊:“少蹚浑水,也别钻牛角尖,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来撑着,你先保命再说。”

    当然,这些话到金蕊耳里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说了也白说,半枫喋喋不休,金蕊还会嫌烦,顶两句嘴,呛他一口老血。

    在九华寺的不倒翁神像后面躺尸多日的苏和子忽然坐起来,一拍他那光脑袋,道:“有了!”

    这假和尚昨儿偷了他一只鸭子,大伯子看他不顺眼,便哼了一声,顺口嘲讽道:“哦,有王八崽子啦?”

    苏和子一边白了他一眼,一边虚伪地讲“不跟老人家计较”,他接着道:“我想到一法,或许可以保她一命。”

    大伯子非常鄙夷,他才不信苏和子那颗没毛的脑袋能想出什么主意来,就算是想出来了,那也绝对是馊主意。

    果然,苏和子这削了慧根的和尚抓了把香灰和着米煮了碗一言难尽的粥,还没等凉就要给冬凌灌下。

    大伯子:“……”这是想把人给烫醒吧?

    他光在心里冷嘲热讽,却不阻止,就盼着看苏和子的好戏。

    “住手!”啪的一下,苏和子手里的碗被一颗石头打翻了,热粥洒了苏和子一脚,还殃及池鱼,祸害到了大伯子,这两个人一下子捂着脚嗷嗷叫。

    始作俑者慢悠悠地飘进来,正是敛骨。

    敛骨顶着一张好看的欠揍脸,先是“哎呀”了一声,再兰花指指着地上的碗说:“你们想给这姑娘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苏和子心说,干你屁事,表面上却是一派和气地答道:“和尚自制的解药。”

    敛骨闻言掩面而笑,不留情面道:“你的药没用。”

    大伯子和苏和子难得心有灵犀一回,竟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去了:你行你来啊,在边上装得跟个神医一样,可把你给能的唷。

    敛骨洞悉了二人心意似的,道:“阿秃已经想到解药的配方了,只是少了一味药,他已经找药去了,不劳各位挂心了。”

    金蕊原本一直漫不经心的晃着脚,闻言从台子上跳下来,问:“他去哪找药?”

    敛骨不过试探性地说了一嘴,金蕊的脸色就已经黑如锅底了,他没料到金蕊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暗自吃了一惊,面上还佯作镇定道:“雾月坡。”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金蕊扔下尚未反应过来的众人,径直冲出了九华寺,半枫的劝阻之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堵得他胸闷。

    这混账小崽子知不知道雾月坡是什么地方?!那是随随便便就能闯的吗!

    半枫气不打一处来,同时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个不祥的疑问——镜子里的画面会不会成真的?

    (四十九)雾城志异:蜃景

    风在坡底下停滞,仿佛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钻也钻不过去。坡上的空气中浮着湿气,似乎随手抓一把,便能拂一手的露水。林木微微晃动,却带不起风。

    整个雾月坡就像是水中倒影,生动却没有一丝鲜活气。

    然而人走在里面,雾月坡便从死寂中活过来,风吹草动,鸟鸣花香,与尘世无异。

    雾月坡得名于“雾里看花”与“镜花水月”二词,坡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淆不清,哪怕是结伴同行的人,自踏上此坡的那一刻起,就像各自进入了截然不同的世界,纵然对方就在身边,也毫无察觉。

    因此流传这样一句话:坡上无日月,坡下无情人,去而不知归,失而不复还——意思就是雾月坡上虚实相生,不知朝暮,唯有无情之人方能安然通过。而无情之人有两种,其中一种是无欲无求之人,另一种也差不多——指一无所有的人。大约只有这两种人心如止水,能不被虚像所惑,余下的人,一旦进去了,就是蹉跎一生,耽于虚幻。

    当然,传说毕竟是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讨论,起到的作用无非是吓退了一群鼠辈,胆子大的充耳不闻,出没出得来另当别论。

    金蕊在坡中行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致全然变了:他在一条长街上走,边上是熙攘人流,摊贩酒肆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金蕊立刻发现不对,一眨眼他怎么从雾月坡晃到了这么个地方?怕是入了迷阵。

    这种迷阵,若想破解,先要找到阵眼,阵眼如果是一样东西,就毁掉它,如果是个人,就杀掉。

    这点雕虫小技对金蕊而言不堪一击,管他什么阵眼,见一个杀一个,全杀光了岂不干净。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人的声音,冷硬如铁的心肠遭了火燎,一瞬间软弱下来。金蕊气息一滞,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终于走到那个人面前。

    朝思暮想遍寻不得的遇目一霎忽而在十余年的仳离后逆溯而来,遑论生死,那个人还是旧时衣衫,眉目如初。

    金蕊一时喉中干涩,千般滋味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只能在血肉之躯内烧杀抢掠兴风作浪。

    “卫……潜。”两个字,恍惚间抽掉桀骜少年一身的力气。他曾像孤魂野鬼,在异乡的途中夙夜难寐,却不肯返回故里。仿佛冥冥之中,有人说,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而那异乡漂泊的十余年,金蕊不止一次想,如果在初次遇见卫潜时,没信他的鬼话,一刀结果了他,何至于搞得自己一身狼狈?

    糊涂念想一念成谶,金蕊一步步走近他,辫子上的小金花闪着锋利光泽,他只需要一伸手,就能了却经年的悔恨。

    可他居然近乡情怯,棒槌似的站在原地,再也挪不动一步。

    金蕊整个身子被劈成两半,一半清醒一半疯魔,清醒的一半提醒他,眼前之景都是幻象;而疯魔的一半凑在他耳边诱惑他:去他的幻象!朝思暮想就在眼前,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拔下金花,血流漂橹——杀了跑过来指责卫潜吆喝声大的小姑娘,杀了找茬的客人,杀了气势汹汹的南信,甚至杀了意图不轨诱拐卫潜的少年时的自己。

    唯独没杀卫潜。

    最终整条街只剩卫潜和他,而蜃景犹在。

    阵眼是谁不言而喻。

    金蕊收了刀,一时觉得荒唐又可笑,这么多年,他不肯离开究竟图的什么?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居然没出息到这种地步——竟然对一个毁他、利用他、哄骗他的伪君子下不去手!

    他深深地看了卫潜一眼,蜃景生出的卫潜看不见他,独自在空荡荡的街上卖那再也无人问津的周边。

    金蕊竟然生出一丝诡异的安慰和满足,十分荒谬地想:一直在这蜃景里也好,只有我和他两个,我就一直盯着他,他哪儿也别想去。

    大约许多人都是这样困死在坡上。真正把人困住的,往往是自己画地落成的牢笼。旁人看来,不过是地上区区一道残线,几番风雨过后便了无痕迹,只有身在其中的人知道,这座经年筑起的心狱,一旦落锁,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只缘身在此山中。

    就在金蕊那荒唐的念头落成之时,异变突生。

    他忽然听见一阵敲木鱼的声音,长街那头忽然缓缓走来一个年轻僧人,在看清来人时,金蕊心里猛然咯噔一下——是小和尚!

    怎么会是小和尚?小和尚怎么会和卫潜出现在一块?蜃景中莫非时间错乱了吗?小和尚和卫潜是同一个人吗?

    诸多疑问一下子塞进金蕊脑子里,原本还怡然自得地打算坐在此地看某人看到地老天荒的金蕊没头苍蝇一样陷入了层层不休的迷惑中。

    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狠狠撞击他,一直以来,他都把小和尚当成卫潜的转世,不由自主地将二人并作一人,也就没有诸如“转世前后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类劳什子的困惑。

    这种念头不能不算是一种本能的趋利避害,因为他不敢去深究细想,所以干脆不想,用一种最稳妥的说法来蒙蔽自己。

    《宅书屋》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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