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分卷阅读3

    “我就说吧,我都认得的。”万山雪纸上谈兵成功,仰着脸,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以后得信我。”

    “好好,信你。”许蘋生在前面赶车,稍微偏过脸对着她,“那你也帮我看看该用什么药吧。嘴疼。”

    万山雪靠过去,一把捧住她的脸往自己眼前凑,仔细观察她嘴角那个小燎泡。“我赶车呢!”许蘋生想把脸往后收,又被万山雪捧住了:“别动!没事啦,路上又没人,让我看看。”

    荒郊野岭,路上倒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老驴自顾自慢吞吞地走着,许蘋生紧紧捏着绳看万山雪凑近的脸,然后又马上移开眼睛,望着那些稀稀拉拉的树和杂草。万山雪看了会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又坐回去,说:“我忘了。”

    许蘋生转回脸:“哦。”

    万山雪抱着手臂坐着,过了一会儿,突然又凑过去看她:“好啊!你果然在偷偷笑我!”

    “我没有。”许蘋生抿着嘴。

    “你笑了!好笑吗?看书多的人就是容易忘记,因为书看太多了!”

    “我看书少,我不懂。”

    万山雪盯着许蘋生的脸笑了:“真的,你要信我。”

    她的头发在风里浮动,轻轻抚着许蘋生握绳的手。许蘋生也笑了,说:“坐回去。不是怕震吗?”

    风餐露宿了两个多月,云州城终于到了。

    今天估计是什么节日,城里早早就挂满了灯笼。正是傍晚,深蓝的天空尽头万丈飞霞,红光落在将暗未暗的街道上,将云州城映成黑红一片。许蘋生赶着驴车,听见有路人讨论灯会上的施粥铺,当即载着饥肠辘辘的万山雪向那里奔去。两人喝了一肚子粥,心满意足地坐在街角看灯笼。

    方才她们在粥铺前排队时打听了那个巫医,才知道那巫医并不在云州城中,而是常年住在城外的一片密林里。这人脾气古怪,只有每月初九才会派仆人进城,挑挑拣拣地领求医人中的一些进去,过了七八天再把活蹦乱跳的人送出来。旁人问起那巫医,出来的人七嘴八舌,却全说不到一块去。有人说是个老巫婆,有人说是三岁小孩,也有人说是三四十岁的妇人,除了是个女的,几乎再没共同点。有好事者偷偷进林子里找过,转了两三天却无功而返。林子里的巫医像是个幻想,但每月准时出现的仆人们却是真实的。

    离初九还有两天,两人商量着要卖了驴车和老驴,在云州内的旅店等待。黑夜渐渐来临,被点亮的灯笼仿佛一条长龙,盘卧在千家万户的屋檐下、来去欢呼的人群里。许蘋生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看着万家灯火,舒展地倚靠在墙上。

    云州城内民族混居,汉人倒是少数,此时街上全是打扮奇异的人,还有不少万山雪只在书里见过的把戏。她专注地看着不远处一个吹乐器的人,一动不动,连老驴啃了她的裙子都没发现,许蘋生见她这样,起身说:“去看看。”万山雪于是高兴地牵着她上去。

    吹奏的人见她们来看吹得更起劲,一曲毕,才朝她们示意地上装着铜钱的罐子。两人身无分文,穷得也没什么骨气,当即脚下抹油跑了。万山雪拉着许蘋生的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时不时回头看后面。她的头发飞舞起来,一部分遮住了脸,只留下两只顾盼的眼睛,里头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倒影。许蘋生在夜色中跟着她,害怕她被绊倒,只好一叠声说:“小心,小心!”

    万山雪跑了一会儿就没有力气了,俯下`身扶着膝盖喘气。许蘋生扶住她,说:“跑什么,病才好。”

    “我好累,”万山雪勉强抬头,看着她笑,“走不动了。”

    “活该。”许蘋生走到她前面蹲下来,“上来吧,我背你。”

    万山雪扑到她背上,两人逆着热闹的人流往回找驴车,身旁经过许多面带笑容的人。万山雪环着许蘋生的肩膀,时不时伸手遥指那些新奇的小吃、好看的灯笼和杂耍。许蘋生跟着她的手指看去,故意煞风景地说“全买不起”。她们走着走着,天上突然放起了烟火,五光十色、璀璨夺目,仿佛夜空里绽放的巨大花朵。人们纷纷停步,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捂着耳朵仰头看,小孩子们兴奋地尖声喊叫。天底下所有的光芒和快乐,全在此时此地了。万山雪刚刚捂住自己的耳朵,想到了什么,马上放下手帮许蘋生捂上了。

    “不用,你捂自己的。”许蘋生说。

    万山雪垂下头凑到她旁边:“你——说——什——么——?太吵啦!我听不见!”

    “我说——!你自己捂好!”

    “等下再说!听不见!”万山雪抬回头望着烟火,在许蘋生背上扭来扭去,“真漂亮,比蔺京的漂亮一百倍!你看你看,你快看那个金色的,会变色诶!在右边,诶呀你太慢了,已经没了。……快快快看前面,那个红色的也好看!看到了吗?好看吧!我最喜欢这个红色的!”

    “别动,小心摔下去。”许蘋生手忙脚乱地稳住万山雪,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红色的流光从天边划过,带着人们的惊叹和期待目光,轻巧地落到一弯弦月、万里星河之下。

    两天后的初九,巫医的仆人们准时出现了。

    她们全都带着青铜色的面具,披散长发,穿着长及小腿的修身白袍,握着一盏未点燃的油灯赤脚从林子深处走来,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树叶缝隙后,仆人们的白色身影细碎得像一千片鸽子羽毛。说来奇怪,即使是二月份的冬日,这片树林也始终保持着郁郁葱葱的样子。

    万山雪和许蘋生等在十几个或坐或躺、痛苦呻吟的人中,看着仆人们排成一队一个个走过。当油灯突然冒出荧黄色火光时,一个白衣人就会将那盏灯递给所经过的人。这些人有的是奄奄一息的病患,有的又是看上去健康的陪同人。等到她们路过两人,还未等许蘋生说出来意,一盏油灯亮了,仆人将灯递给万山雪,又对她们微微一颔首,转过身示意她们跟上来。

    万山雪忐忑地接过灯,扭头看许蘋生。两人对视一眼,许蘋生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牵着她跟在白衣人身后,向密林深处走去。

    云州位于西南,冬天虽然并不太冷,但林子里却未免过于温暖了,像在夏天,越往里走越闷热。没有人说话,入耳的只有虫鸣鸟叫和草叶被踩时发出的声响。许蘋生走得满头是汗,万山雪也**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两人边脱衣服边跟在仆人身后,只觉得这林子实在大到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远,天都隐隐黑了,泥土中突然出现了一条路,狭长、古旧,缝隙里生着苔藓,仿佛一条沉睡的墨绿长蛇探入前方。白衣人们轻飘飘地踏上路,变作了蛇鳞上星星点点的白斑。

    万山雪握着那盏灯,朝前望去。

    长路尽头,数不清的竹楼矗立在浓绿阴影中,越往深处越高大,最里面的那一座像是入云的峭壁,看不到顶。成千上万发出黄绿色光芒的球状银风铃挂在檐下,高高低低,明明灭灭,远远看去如同巨兽浑身的眼睛。她们行走在这片辉煌壮观的楼群下,是头发丝上悬而欲坠的一滴水珠。

    路有了数个岔口,来人们被分别引向不同的竹楼。一个白衣人将两人带去沐浴。万山雪先结束,穿着送来的白袍在门外等许蘋生。许蘋生听见她的脚步声,便道:“我好了,你进来吧。”

    万山雪推开门,外头的浓浓绿影顷刻间淌了满屋,空气里似乎都长满了苔藓。光下,只见一个挺拔秀美的背影,是许蘋生背对她站着,正伸手用玉簪挽头发,白袍下露出的两截手臂也被染成了微绿色。万山雪看着她半湿的长发,脸一红,又站回了门外。

    “怎么了?”许蘋生拿着剑出来。

    “没什么,”万山雪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转眼看外面的树,脸还红着,“等下你拿着灯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许蘋生点点头,接过那盏灯,独自向竹楼群深处走去。在她身后,万山雪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淹没在庞大的黑暗里。

    一阵风吹来,油灯灭了。

    许蘋生踏入了最高大的那座竹楼。

    里面宽广空旷,像被掏空了的山。屋顶是如此的遥远,她仰着头,只能见到一片愈来愈狭窄的黑色。空中拉满了五颜六色的轻纱,白色小鸟在其中飞来飞去,将那些纱翻成起伏的彩色浪潮。越往下,光就越亮,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老妇人抚摸着停在肩上的小鸟,矮桌上一朵白色花朵光华流转,照亮了整座楼。

    “不是你。”她看了一眼许蘋生,有气无力地说,“让拿到灯的人进来。”

    “大人,拿到灯的的确不是我。”许蘋生谨慎地走向前,“我并非来求医,只是想问问大人可记得五六年前,来了一个叫曹回的人?”

    老妇人垂下眼逗弄小鸟:“我知道,我知道……我讨厌死人。”

    “我讨厌死人,”她重复道,“我喜欢活着的东西。花,鸟,树,还有人,我喜欢活着的。那个叫曹回的人死在了我的林子里,埋在了我的林子里,我恨他。我讨厌死掉的东西。我的林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活着的……除了他。”

    她挥了挥手,小鸟们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高处的彩纱。许蘋生紧紧抓着剑,看着她从桌前站起,颤巍巍地向这里走来。“拿着灯的人呢?”老妇人问,“我喜欢活着的东西。”

    “大人,请您告诉我曹回埋在了哪里。”许蘋生颈上满是冷汗,忍不住后退。

    “他说他从很远的地方来,求我救他。”老妇人喃喃自语,“我缺最后一味药,他的仆人于是就去找,还没找到,这个曹回就死了。仆人带着的魂灯灭了。然后曹回带着的魂灯也灭了。——仆人死在外面,不在我的林子里,太好了。”

    她靠近许蘋生:“给我一滴你的血,好孩子。”

    许蘋生往后退了几步,盯着她。

    “不要害怕,好孩子,不要害怕。”老妇人说,“给我一滴你的血,我就帮你救拿着灯的人。我喜欢活着的东西。”

    她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吊坠,将坠子掰开,举着手臂伸到许蘋生下巴前。

    “给我吧,给我吧。那个仆人把血给了我,我就让曹回多活了好一段时候。你们喜欢活着,我也喜欢。所以我帮助你们。可是还少一味药,还少一味药……那个仆人没有找到。给我吧,给我你的血吧,你们活着,我也会活着。你给我,我就告诉你曹回在哪里,他死在我的林子的哪里……”

    许蘋生盯着她看了许久,咬破了手指,将血滴在了那个坠子里。一团小小的火焰突然从血中腾起,老妇人脸上露出珍惜又宠爱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坠子合上。她招了招手,一只鸟飞下来叼起坠子,又向外飞去。

    “出去吧。记得路,还少一味药,你以后还回来找我的。”她慢悠悠地又坐回去,“会有人领着你去曹回那里。”

    许蘋生转过身,门口躬身等着的仆人引她往外走去。光芒像一层层纱幔,迎面往后褪去,而黑暗轻盈,是雾的影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辉煌的竹楼。老妇人正坐在桌前逗鸟,若有所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身形与目光消失在逐渐闭合的大门里。

    林子里彻底黑了,只有风铃幽幽的黄光,星星点点。她跟着仆人走向了曹回的墓,一个隆起的小土包,没有碑。她在那里默默站了很久,最后跪下来磕了头,将剑插在墓前离开了。

    万山雪在外面等她。

    “好了吗?”万山雪小跑过来,“你问到了吗?”

    许蘋生说:“我已经找到了。就葬在这里。”

    “那就好。”万山雪摸着颈上的吊坠,“这个,刚刚仆人一定要给我戴上,说是巫医送给我保命的。拿不下来了。这是什么?里面有团火。”

    许蘋生伸手试着用力拉了拉,拉不断。她回想老妇人的话,迟疑道:“应该是她的药。她说我师兄戴着这个多活了一段时间。”

    “这就是巫术吗?”万山雪兴奋地将吊坠凑在眼前,仔细观察那团火,“自己会烧诶!”

    许蘋生点点头,没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万山雪悄悄觑了她一眼,摸着吊坠扭回头。两人跟着仆人离开了这片林子。

    03

    找到曹回墓之后的日子里,万山雪和许蘋生一直在云州城内游荡,不断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万山雪在街边摆了个摊代人写信,而许蘋生则凭借一身好轻功为人跑腿。两人清晨分开,各往一处走,傍晚则拿着一天的收入会合,在夕阳下一齐走回落脚的院子。如此多日过去,她们终于可以不再为生存发愁了,却又陷入了对未来何去何从的茫然无措里。

    最后是万山雪打破僵局:“你不想回门派,我也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我们又有了钱……你想到处走走看看吗?游山玩水,哪里都行。”

    许蘋生说好。两人于是拼命攒钱,省吃俭用,几个月后,带着一点行李,买了一俩马车,在漫天朝霞中缓缓离开云州,漫无目的地开始旅程。

    她们听路人说平邱的枇杷最甜,就往平邱走,紧赶慢赶,终于吃上了刚成熟的枇杷;后来又听说秋天的晴山湖风光无限,便带着满马车的枇杷去晴山,一路上几乎把果子当饭吃,还是烂了一大半;冬天到了,两人窝在温暖的江南小城,煮着热腾腾的茶水,看南方柔柔的雨雪把屋顶抹得发亮;来年初夏,草原上牧草生长,遍地的小黄花,万里长天倒映在蔚蓝的湖泊中。许蘋生牵着一头小马驹,上头载着万山雪,一齐走在广阔的草原上。

    像无根的浮萍,也像辗转万里的杨絮,在外好山好水地飘荡了两三年,她们花尽积蓄买了一座小院子,决定在扶仁城安顿下来。

    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在磐州。三月,满城的桃花都开了,红霞纷飞,她们走在赏花的人流中。一片花瓣落到万山雪身前,她蹲下`身捡,站起后突然对许蘋生说:“我很感谢你带我出来。”

    “嗯。”许蘋生怔了一下。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怎么了?”

    “你都不看话本的吗?”万山雪大笑着扑到她身上,”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啦!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里,那正好,我们就搭伙过日子吧!”

    四周是来来往往的人,天气正好,春花烂漫。

    许蘋生看着她,笑说:“好啊。”

    万山雪挽着她的手臂朝前走,一路叽叽喳喳,在单方面天马行空的讨论中最终敲定了扶仁。她们走了一个月,入城后卖了马车,认真又满怀憧憬地走街串巷选房子。有两个地方都不错,她们边吃饭边讨论,最终选择了更大一点的那座。拿到房契的那天,初夏的阳光从云间落下,清浅而温和,万山雪捧着那张纸傻笑着站在院子里,左看右看,上蹿下跳,时不时招呼许蘋生:“过来过来!你看,我们在这里摆一盆花怎么样?”“这里的窗子不好看,等我们有钱了就拆了换一扇吧。”“还有柴诶!”

    “你站在院子里干嘛呀?”左等右等都没人凑过来,万山雪扭过头喊。

    许蘋生仰着头,在太阳下微微眯眼看院中枝繁叶茂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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