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分卷阅读4

    “这里,”她说,“可以给你搭个秋千。”

    可惜别说秋千,买了房之后的一个月,她们都是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打地铺睡的——实在太穷了。两个人劳劳碌碌,又开始为生计发愁。白天,许蘋生出去跑腿,万山雪则留在家里为人写信,偶尔还教邻居家的小孩识字。黄昏时许蘋生买些菜回来,两人便一起对着灶台发愁,绞尽脑汁想做些好吃的新花样。

    有一天许蘋生兴冲冲地跑回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草鱼,说是悄悄躲在酒楼的屋檐下偷了回师,今天要吃顿好的。满怀期待的万山雪眼见一个白净体面的姑娘走进厨房,不多时,一个蓬头垢面、身上还飘着火星的人出来,笑得差点跌倒。许蘋生羞恼地去扶她,万山雪笑得直不起腰,缩在她怀里随口吟了一首打油诗:“又添油盐又加柴,烧出一个焦人来。可怜当年花月夜,惊鸿一瞥许蘋生。”

    万山雪逗她:“懂吗?”

    许蘋生额角跳着,不愿讲话。

    “那我就解释给你听吧!”万山雪得寸进尺,“前两句是说你在厨房奔波忙碌,倒油加盐还要烧柴,结果把自己给烧焦了。后面两句是感慨:可惜啊!我当年在花正好月正圆的晚上,见到的明明是美极了的许蘋生,哪里是眼前这个烧糊了的人啊!”

    许蘋生说:“闭嘴,今天一起喝西北风吧!”

    万山雪笑得连路都走不了,扒着她的衣服耍赖,说自己肚子都笑痛了,要她背着自己回去。许蘋生绷了一会脸,没绷住,笑着背她出门下馆子。

    后来两人略有了些余钱,不再像最初那样过得紧巴巴的。万山雪便整日神气地拿着算盘,做着春秋大梦:“再干一个月,算上以前攒的就凑齐了十两,咱们要换套桌子椅子,再买些软垫子,省的硌得慌。”

    “还要换床褥子,要庆安的棉花,嘉沆的布。”

    “要请方秀才写新门帘。”

    “还有……”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许蘋生笑:“依你,都依你。”

    春天,许蘋生拿了绳子、木材和一些工具来,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工作着。万山雪坐在旁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在做秋千啊!”说着就把头凑过去。许蘋生推开她的脑袋,举起秋千对着太阳端详了一会,提着绳子用轻功噌噌噌地上了树,稳稳地立在树枝上打结。

    “系高点!再高点!”万山雪在树下兴奋地喊,“我喜欢高一点的!”

    “这样够高吗?”许蘋生低头看她,“不够吗?那这样呢?——会不会太高了?”

    “不会不会,刚好!”万山雪二话不说坐了上去,小腿晃晃荡荡,“快下来帮我推。”

    许蘋生轻盈地跳下来,伸手把她推得很高。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万山雪身上落下摇晃的光斑。廊下,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院里晒着的衣服一鼓一鼓的。

    不久后的某天,万山雪从秋千上摔了下来。

    04

    那天天气很好,万山雪在屋子里写完了最后一封信,出来坐在秋千上自己荡了起来。许蘋生不在家,她待会要去临街的张木匠那里拿定做的东西。一想到这个,她在半空中扬起了腿,忍不住笑。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发软,没有抓稳绳子,身形一歪,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

    摔得并不痛,她没有在意,只当是刚刚写信累到了手,就顺势躺在草地上傻笑着看太阳。春天的阳光和煦而绵软,她感到胸中有一大团温暖的东西在膨胀,从笑着的嘴里冒出来,堵也堵不住。躺了一会,她拍拍草屑去往张木匠家,不多时就拿着东西回来了,走进房间仔细看着。

    一个苏沉木的胭脂盒,雕着若晓花,底部有她特意嘱咐过的精巧的暗盒。她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放了自己做的胭脂,犹豫了一会,又提笔写了一张小纸条塞到暗盒里,红着脸左看右看,目光要把花纹都磨没了。

    “傻瓜,”她托着腮自言自语,“这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吧。”

    晚上吃过晚饭后,万山雪把胭脂给了许蘋生。

    “送给你。”她把盒子推过去,眼睛看着碗筷,“我用院子里种的容霞花自己做的。”

    “谢谢。”

    万山雪殷切地看许蘋生:“你明天就用吧。”

    “我……”许蘋生脸有点红,不大好意思的样子,“过几天吧。”

    “我调了好久,颜色很好看的!你就用嘛,”万山雪紧凑过去,“虽说你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可也不能一天到晚都打扮得这么灰扑扑的呀。用吧,真的很好看的,你试试。”

    许蘋生受不了被她一直看着,打开盖子用手点了点,轻轻在嘴唇上一抹,紧张地说:“好了。”

    桌上一灯如豆,万山雪在烛火下看着许蘋生,一阵眩晕。她狠狠眨了眨眼睛又细看,发现许蘋生不小心抹出来一点。“你看你都……”她想伸手抹掉,胳膊却不听使唤,毫无知觉地搭在桌子上。

    “怎么了?”许蘋生问。

    “你都抹出来了。”万山雪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为她抹掉唇边的胭脂。

    许蘋生任由她的手从嘴唇边拂过,眼睛紧盯着桌上的蜡烛,一眨不眨,脸却更红了。

    “我今天好累啊,先去睡了,你帮我收拾下碗筷吧!”万山雪站起身出门,匆匆往自己的房间走。许蘋生楞了一下,扭头看她的背影。

    第二天,万山雪去城里的医馆看大夫。

    满街都是叫卖的小贩,她看着那些丝巾、扇子、热气腾腾的糕点,只觉得什么都好,恨不得全买给许蘋生。可一想到光做胭脂盒就花了不少,她捏了捏荷包,叹着气只买了一篮子花。到了医馆,她抱着花坐在一堆痛苦呻吟的病人中,局促不安地看堂前燕子新筑的巢。

    这几天比较忙,许蘋生回来时总是特别累。这种花的香味可以凝神静气,她回去得插几只在许蘋生卧房里,剩下的做成香囊,就用前几天邻居王姐送的布。想到这里,有医女叫她进去,她匆忙放下篮子,跟着走进曲折幽深的长廊里。

    花恰好就在鸟窝下,归巢的燕子叽叽喳喳,飞下来叼了一朵又飞回去。在街上玩的小孩稀奇地聚在一起看燕子,或站或蹲,时不时出声去吓鸟。

    一只手提起了篮子。

    万山雪怔怔地站在医馆外,一动不动。小孩们齐齐把目光从燕子移到她身上,见了她木呆呆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偷笑。她猛然回神,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街上的小贩们还在高声叫卖,杨絮在风里飘扬,行人们捂着口鼻来来往往,春天的扶仁一片生机勃勃。她走了一会,坐在街角看人们的影子发呆。

    远方的太阳好像固定在了那里,不一会突然又飞速沉了下去,晚霞急匆匆赶来。万山雪看见一个瘦瘦长长的影子向自己移动,然后是一双脚,她抬头看去,许蘋生气喘吁吁地跑来。

    “怎么了?”她听见许蘋生说,“怎么在外面坐着?”

    “哦,买点东西。”她慢吞吞地站起来,提着篮子和许蘋生一起往回走。夕阳在路的正中央,橙红硕大一个,把她的脸照的红扑扑的。许蘋生看着她,欲言又止。

    晚上,万山雪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空空地看了一会,猛地翻身下床,摸黑到厨房把所有碗都刷了,仍觉不够,又到院子里借着月光洗衣服。晾好衣服后,她拿了扫帚和簸箕仔仔细细打扫院里的尘土,累到不行了才停下来。

    月亮在天边移动,将她的影子拉得斜长,她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自言自语:“我就说嘛,多有力气啊,想骗钱……”

    万山雪打了个哈欠,回房睡觉。院子里静了一小会,许蘋生轻轻打开了房门。她看着院子里晾着的衣服,又望了望万山雪的房间,抿抿嘴,在月下不知想什么。

    深春时节,扶仁城没有闲人,万山雪也在廊下边晒太阳边忙碌着。邻居宋家的姑娘要嫁人了,做婚服的绣娘之一染了风寒,剩下的紧赶慢赶,眼看却赶不上成亲的日子,她便帮着做些缝珠子的小活。

    距离那次看大夫已经过去了五六日,这些天里,她差不多把家里能干的活全干了。每天一大早,她就去厨房熬粥煮菜,上午刷碗洗衣服,中午小睡一会后开始缝珠子、写信,接着拿扫帚簸箕打扫家里。傍晚,许蘋生拎着菜回来,她们就一起择菜切菜,准备晚饭。

    自那天后,她觉得心里像烧着一锅沸腾的水,正咕噜噜地冒着气泡,热气从喉咙口不断涌上来,必须要不停地做事才能让它变凉一点。她试图通过干活利索来证明什么。这几天,她经常能感到身体的某一部位突然失去知觉,变得疼痛难忍,正如大夫的预言,但她只是安慰自己这是太劳累了。

    正如此刻,当她颤抖的手捏着针,在一阵疼痛中无法动作时,她也一如既往、一厢情愿地这样想着。

    但这次不一样。

    在忍耐中一切没有好转,疼痛更加严重,从右手蔓延到半边身体。她松开了手中的针线,全身痉挛,不堪忍受地伏在廊下,看着膝上那一小盘珠子在挣扎中被打翻,弹跳着,四散开滚了满地。她紧咬牙缩成一团,木地板刚刚擦洗过,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她汗涔涔地坐起来,发了一会呆,伸手一颗颗慢慢捡拾滚落的珠子。捡完了,她又出门去寻另一个医馆。仍然是热热闹闹的扶仁城,叫卖声、交谈声、笑声,在她身边一路穿过,但都离她很远。一个隐形的罩子阻隔在她与人群之间。

    城西的医馆大门紧闭,她敲敲门,下人开了一条缝,不耐烦地告诉她大夫被请去蔺京看诊,如今被山崩耽搁在路上。她又往另一个方向走,越走,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就流失得越快。在她被迫痛苦地伏在廊下时,她已经察觉到自己在一场战争中失败了。

    另一家医馆的大夫为她诊了诊脉,摇摇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万山雪看着窗外正好的春光,仓皇告辞。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回家路上,感到一阵烧灼的愤怒从脚心冒起,由下到上,把她一点不留地吞没。她觉得也许冥冥之中就是有什么东西看不得她好,于是嘲弄她、打压她,否则普天下千千万万人,凭什么选她一个?她斗志昂扬,全身的怒气都在寻找一个仇敌来倾泻。但短短一瞬后,她突然泄气了。她发现她的敌人高不可攀,而她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只是她,古往今来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所有人都必须承受它的倾轧,或早或晚。而她万山雪,只是运气不好要更早一些。

    在春光烂漫、杨絮飘扬的大街上,万山雪痛哭出声。

    她要死了。

    一切都改变了,越来越坏,无法控制。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眼流泪,想着许蘋生,想很多事,那些她想要的、她没做的、她后悔的。白天,在许蘋生离家前她要强作无事,而在之后的时间里,她强迫自己去做家务。她没法集中精神。一切都毫无意义。

    有一次她在写信,内容是一个女人想告诉远行的丈夫家里一切安好,孩子会爬了,会指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咿呀学语。写到一半,她猛地撕碎稿纸扔到旁边,手指颤抖着为自己顺气。和煦春日,扶仁城的千家万户如此幸福,只有她一个人饱受煎熬满怀恐惧,必须死去。

    她坐在窗边看太阳逐渐西沉,恍惚间觉得它再不会升起。

    她开始反复构想自己的死:什么时候、什么天气、在哪里。

    发病越来越频繁,有的时候一天会痛好几回。万山雪归还了邻居的衣服针线,不再出门,终日里只是坐在廊下发呆流泪。她回避许蘋生的视线。她什么都不想说,没有力气开口,也没有勇气思考今后。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

    几天后,她在许蘋生面前发病了。

    那天晚上许蘋生提早回到家,在厨房里忙碌着,煮不久前万山雪提过想喝的罗杞汤。

    白气徐徐上升,她掀开锅盖,用调羹勺了一口尝味道,抿抿嘴,又放了一点盐。外头悄无声息,许蘋生探出头去,看到万山雪坐在廊下发呆。夕阳西沉,余晖将她坐着的身影烫出一层金线。许蘋生望着她,突然想到了四年前的夜晚,那时自己坐在梁上,看着她的头发在月光下浮动。

    她的脸庞像玉一样。

    许蘋生熄灭灶火,把汤倒出来,端着碗叫她吃饭。她站起来要帮忙端汤。

    “烫,”许蘋生说,“你去拿筷子吧。”

    万山雪转身去厨房。许蘋生看着她的背影,张开嘴又闭上。

    一盏灯被点亮了。

    朦胧烛火下,万山雪拿起调羹去勺汤,接着,她的手突然开始发抖,调羹落到碗里,溅起滚烫的汤水。许蘋生连忙握住她的手,边擦边问:“小心点。烫到了吗?”

    万山雪没有回答,她的手在许蘋生掌中不住颤抖着。许蘋生抬眼去看她,万山雪也看过来,眼睛里含着泪,然后她身躯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许蘋生来不及接住她。

    天已经全黑了,万山雪躺在床上。门外,许蘋生和大夫站着。

    “……当年徐大人的外甥一日三朵雪莲,这样吃了五六十日才好,”大夫摸了摸胡子,“这位姑娘以前照料得好,所以没什么大事,如今……唉,还有两三个月,准备一下吧。”

    许蘋生说:“大夫,您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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