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分卷阅读2

    只见万山雪从轮椅上站起来,平地里像是起了一阵风,她沿着风一步步登上树枝,然后突然不见了。

    侍女瞠目结舌地看着。

    许蘋生穿着万山雪的衣服,攀在院墙的砖瓦下,面无表情地背着词:“我为天界瑶光仙子,奉玉帝旨意下凡挑选仙童仙女。贵府四小姐根骨绝佳,我欲将她带回天界修炼,届时待她成仙,仙气绵泽,可护佑近身之人子孙后代福禄深厚。凡人,你带上全府上下,即刻向西出城,昼夜不停,十个时辰后见到第一棵冬日常青之树,便再向南行三千里,寻到村镇后住下,为你家小姐供奉一座长生碑,此生不再回来。”

    她说完便使轻功往东城门奔去,一路在屋脊上跳跳落落。远处一点天光初露,在逐渐泛白的天空下,她是忽上忽下的轻巧燕影。城门偏僻处,万山雪提着一盏红纸灯笼等待。她整个人都笼在厚厚的大氅里,一张俏脸素白若纸,只有灯笼的光为她镀上一层暖意。

    在万山雪被灯火映亮的眼睛里,许蘋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心中微微一动。

    “好了吗?”万山雪小跑着迎上来问,嘴里漫出白色雾气,“他们会听你的话的,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对吗?”

    “他们会的。”许蘋生说。

    万山雪呼了一口气:“那就好,我一跑,我爹到时候发现了肯定要找他们问罪。让他们走得远远的,过自己的日子去吧!我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们路过城门抱着手臂睡觉的守卫,一直向外走去。天又开始落雪,风也大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在雪路上艰难地走着。万山雪紧了紧大氅,提着灯笼扭头回望在风雪中变得模糊的蔺京城。她咳嗽了几声,又转回头,在令人睁不开眼的冷风中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突然止住步子,合上嘴,看着许蘋生的背影茫然地问:“我离开蔺京了吗?”

    许蘋生转身看她,说:“离开了。”

    “我也不是端王府的四小姐了。”

    “不是了,你自由了。”

    “我要去新的地方,我要见很多人。我会有朋友——你是我的朋友了,对吗?”

    “是的,我是你的朋友。”

    一滴泪落在灯笼上,留下一点深红的湿痕。

    “我、我……谢谢你。”万山雪垂着脸,用袖口拼命擦自己的眼泪,“我只是太高兴了。走吧,天要亮了,雪也大了,我们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走吧,走吧。”

    许蘋生没有动,看着她问:“你累了吗?”

    “我不累。”万山雪擦干净了脸,又笑起来,“我们走吧。”

    许蘋生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和她并肩向前走。风雪里,一盏红灯笼影影绰绰,逐渐远去。

    02

    许蘋生从梦里醒来,冷汗淋漓。

    旅店窗外,一轮红日悄无声息地升上飞檐,像是支在尖角上的旧绣球,橙红暗淡,落落寡欢地倚在天上。她缓缓坐起,没有惊动到一旁的万山雪,伸手从床边拿到剑攥在手中,闭眼深呼吸。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放了剑,起身穿衣。藏青色的衣服一层层落到身上,她取下嘴里咬着的一根青玉簪,仔细地插在发中。

    天还很早,她拿着剑走出房间。关门时吱呀一声,万山雪皱了皱眉,翻身面向里。

    旅店外,冬日早晨的街道是灰白色的。她拿着剑静静走着,一如她在靖瞿山上无数个去练剑的、灰白色的清晨。

    听师兄曹回说,他捡到她是在立春那天,在山下的小溪边。她似乎才生下来不久,皱巴巴的一张丑脸,正闭着眼睡觉,名字和生辰塞在襁褓里。曹回那时候十五岁,战战兢兢地把她从山下抱回门派里,从此靖瞿门多了一个小师妹。她在山上待了十七年,每一天都和今天一样,在灰白的清晨抱着剑,跟师兄们一起去校场。一开始她抱着比自己还长的木剑,睡眼朦胧,趿拉着脚跟在曹回后面。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越长越高,木剑也换成了真剑。她很早就会醒来,一个人走去校场,不会困。

    许蘋生路过街角,一个小贩在街边整理桌椅,不小心碰到了她拿着的剑。

    曹回的剑。

    曹回的……遗物。

    许蘋生想到了她的噩梦。

    在梦里,她重新回到了七岁的时候。堂上坐着没怎么见过面的师父,堂下跪着曹回,四周是窃窃私语的人们。师兄们有的眉头紧皱,有的幸灾乐祸,有的面无表情,她站在人群里,突然哭起来,一把扯下头上的青玉簪说:“曹师兄不是故意偷懒的,是我叫他下山去买这个的!是我叫的,罚我好了,罚我好了!”

    她身后的弟子急切地将她掰过身,用嘴型说:不要闹!

    师父高高地坐在上头,像一个影子,看不清楚。从小到大,他总是那么一个遥远的影子。他说:“轮到你守祠堂,你却私自下山。祠堂走水,你脱不了干系。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轮到守祠堂从来就没有上过心,斗蛐蛐的,吃零嘴的,看话本的,我都知道。只要你们不离开,总是不会出大错的,所以我也从来没有罚过你们。可你,曹回,你不该下山!火是怎么烧的,我还不清楚,但你擅离职守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今天我罚曹回,不仅仅是罚他,还要给你们所有人长个教训!”

    “曹回,”他耷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跪着的人,“领二十鞭,收拾东西走吧,你被逐出门派了。”

    梦里她挣脱出来,一直向前跑,跑到了师父身边,跪在他面前哭着哀求。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前不久的一天,师兄们去山下采办,带着她去玩。那是夏天,街上的姑娘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上别着簪子,腰间坠着香囊,她穿着灰扑扑的校服走在中间,是彩色河流中最不起眼的一颗沙子。昨天,曹回守祠堂这天,是她的生辰。曹回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就说她想要根簪子。门派里管得很严,每日睡前都要点人,除了……除了轮到守祠堂的人。

    可那是梦,现实是她哭得直打嗝,根本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曹回被押走了。

    她再也没见过曹回。一两年后,弟子间有传言,说曹回死了。说是回家不久后才发现身有怪疾,唯有靖瞿派的内功心法才能救命,可他挨了二十鞭,已经练不成了。

    十七岁生辰那天,她从靖瞿山上偷偷逃下来,四处打听后终于找到了曹回家,见到了他的灵牌。曹回的怪疾是真的,遍访名医无用,他最后和小厮去了西南的云州找一个巫医。很久之后,小厮传来信,只说是曹回死了。那小厮最终也没回来,曹回的墓在哪儿,连曹家人都不知道。

    她收拾东西又要去云州,路上经过蔺京,听说端王收了一把霜寒剑,再细听描述正是曹回的剑,于是就偷过来,打算顺道还给曹回。她这一路都莽莽撞撞,随心所欲,从没有过规划,只是跟着曹回的脚步,指望能找到他的墓罢了。可找曹回的墓又有什么用呢?也许没什么用,只是该去磕个头。一切都是她的错,噩梦已经萦绕了她十年之久。

    太阳升得很高了,冰冰凉凉,毫无生气,像被随手丢在天上的红剪纸。一只鸟划过天空,留下一横黑影,那影子又扑簌簌地落灰,全掉在了许蘋生眼睛里。

    万山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旁边是空的,她可以从这头裹着被子一直翻到那头。她滚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屋顶,最后一咕噜爬起来披着毯子跑到桌旁,拿了自己的包裹抱在胸前,坐在凳子上,撑着下巴看房门。不知过了多久,门打开了,许蘋生拿着热气腾腾的饼站在外面,有点惊讶地看她。

    “怎么了?”许蘋生连忙走进来关门。

    “那个……许姑娘,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万山雪抿抿嘴唇,毯子下的两只脚紧紧绞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气,刚抬眼向上看,一接触到许蘋生专注的视线就忍不住别开眼睛。窗外的太阳很好,她偏头看窗户,两条腿轻轻打着晃。

    “姑娘能把我带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是……我、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她低了头,轻声说,伸手解开包裹,“我这里有点首饰,当了能换不少钱,就想……嗯,姑娘要到哪里去?方便的话捎上我吧,就当路上多个伴。”

    万山雪边说眼睛边跟着许蘋生转,见许蘋生没说话,只是放了饼往床那里走,眉毛瞬间耷拉下去,也不看她了,垂眼看自己膝盖上躺着的簪子手镯。这时一只拿了棉袄的手突然伸过来,万山雪抬头看去,许蘋生站在她面前,说:“先穿上吧。——我要去云州。”

    万山雪接过棉袄穿上:“云州?坐马车得走两个多月呢。”

    “嗯,挺远的。”许蘋生又把饼递给她,“你要是不怕远就跟着我吧,没关系。”

    万山雪双手攥着油纸,看着她笑了。许蘋生别开眼,拿过自己的饼也吃起来。两人吃完早饭收拾好行李就下了楼,租了马车,又去镇上的当铺当了万山雪的首饰,揣着银子小心翼翼地上路。

    向云州的路很长,随行的车夫跑了几天就请了辞,她们只好去最近的小镇又租了辆,第二个车夫带着她们走了一段,又告辞了。临近春节,没有车夫肯出来做生意,她们心如刀绞地买了一辆吱呀吱呀响的驴车和一头老驴,继续在长路上走着。

    除夕夜那天,遥远征程已经完成了一半。路旁,被栓在树上的老驴跺着蹄子,嘴里哼哧着冒热气。许蘋生蹙着眉头很严肃地生火,万山雪看她半天生不起来,又跑去林子里捡了些小树枝来,但可能是下过雨受了潮,火星才冒出一点就灭了。万山雪盯着那点消失的亮光,闭上眼表情痛苦地思索了一会,从背囊里拿了一本书出来,撕碎了扔在柴里。

    火点着了。

    两人烤着火,珍惜地掰了几小块干粮吃,躺在树下看星空,都饿得睡不着觉。夜晚的林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老驴的跺脚声和她们的肚子响声。

    万山雪听着听着,突然笑了:“去年除夕夜,厨子做了他的家乡菜,好像叫驴肉火烧。我不常吃肉,那次更是头一回吃到驴肉。真好吃啊,我一次吃了两个,把侍女们都吓坏了。唉,我以后顿顿都要吃肉,不喝药。”

    许蘋生说:“越说越饿,快睡。”

    天气冷,两人紧挨着睡觉。万山雪闭着眼睛,过一会忍不住侧身向着许蘋生,轻声问:“许蘋生,你睡了吗?”

    许蘋生说:“没有。”

    “我饿得睡不着。”

    “睡着了就不饿了。”

    “难道你不饿吗?”

    “饿。”

    “再吃点干粮吧,我们明天少吃点。”

    “明天也会饿。”

    万山雪向那头老驴看去:“那不一定,我们还有好多肉呢。”

    许蘋生噌的一下坐起来,蹙眉认真说:“不行!还要靠它去云州的。不能吃它!”

    “我逗你的,你真信呀!”万山雪笑,冷风吹过,她忍不住又往许蘋生那儿挤了挤。

    “要是现在是春天就好了,”她伸出手,像是要戳一戳卡在两根树枝间的月亮,“我们可以去摘果子吃,还有野菜,还可以捉鱼。你会射箭吗?我们可以打猎,打兔子、鹿、山鸡之类的。我们要有些盐,最好还能有蜂蜜,然后架起柴生火,把肉上涂满了蜂蜜,再把肉放在火上烤……”

    “可以打猎捉鱼,但不要吃果子和野菜。”许蘋生说,“会中毒的。”

    万山雪撇撇嘴:“不会的!我都认识的,不会吃到有毒的。”

    “你怎么知道?”许蘋生按下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冷不冷。”

    “因为我爱看书啊,”万山雪紧紧抓住许蘋生的手,故意冰她,“那些植物图鉴之类的我最爱看了。我能认出来的,你别不信。云州暖和,我们接着走下去肯定能见到野菜,到时候我一个个指给你看。”

    “嗯。到时候指给我看。”许蘋生困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火焰劈啪作响,月光下,万山雪看着她的睫毛一上一下,最后闭上了。

    可能是除夕夜吹风受了凉,万山雪第二天就开始发蔫,不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只是没精打采地窝在车上,木愣愣的,看着老驴走路时一摇一晃的尾巴发呆。许蘋生在前头赶驴,半天没见她说话,回过身一探额头才发现她发烧了。她们正走在偏僻的地方,四周只有稀疏的山林,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两天的路,许蘋生看着半死不活的万山雪,急得嘴上长了个燎泡。

    “你别睡!”她挥着鞭子,恨不能把驴赶成汗血宝马,“快到了,很快就到了。你带药了吗?”

    万山雪被震得犯恶心,捂着嘴说:“你慢点,慢点,我都要吐了!”

    许蘋生急道:“要快点去镇上找大夫,你忍忍吧。”

    “来不及的。……诶,诶你等等,你等等,”万山雪抓着许蘋生的袖子,凑到车沿看,“你看到了吗?那里是不是长了丛草?”

    “好像有。”

    万山雪又仔细看了看,高兴地摇摇她的袖子:“别赶了,帮我把那丛草拔了。运气真好,我在书上看到过,治发热的九胥根!真的!别赶了,我都快被震死了。”

    许蘋生将信将疑地拔了草放在锅里煮,自己先喝了一碗,过了小半个时辰没感觉哪里不舒服,这才给万山雪盛了一碗。万山雪喝了药,晚上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的了,在驴车上重新叽叽喳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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