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岫继续碎碎地说着：“……吾曾想要游历四魌界各国各地，不想只到了□□，便迎来终点。”
凯旋侯知他说的是数百年前他来到火宅佛狱，不久后就被四魌界驱逐出境之事。
他道：“若你没有因此逃离到苦境，也就不会有后来你我的相遇。”
“哈，确是如此。”枫岫唇角难得漾开一抹笑意，“如今看来，以往发生的事，倒有些像是冥冥中注定。”
然后枫岫抬眼看向凯旋侯，道：“其实有一件事吾一直忘记问你。”
“是什么？”
“在苦境的偶遇……是你一手计划好的，还是确为偶然？”
“你想听哪个答案？”凯旋侯没有迎上枫岫的视线，他看着眼前湖面，说道，“当年吾去到苦境，确实还有一个任务是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但吾当时不确定你的具体方位，所以那一日，是偶然才遇到你。”
枫岫低下头，计谋之中穿插着两三偶然，看起来才更像是注定。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对他来说不重要了。
毕竟他们都已经快走到这条绝路的终点。
见枫岫没有出声，凯旋侯道：“你应该知道吾想问你什么。”
知他指的是自己对火宅佛狱的目的，枫岫只能道：“吾说过你会知道的。”
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们的时间，也仅剩那么一点。
凯旋侯敏锐地觉得枫岫一定在瞒着他一件事，并且这件事有关自己，或者有关火宅佛狱。但对方什么都不说，他也毫无办法。他不愿在这个时候逼问，因他直觉两人还能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结局不变，就算知道了答案或者真相，也不会起到什么切实的作用。不如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刻宁静。
天际斜阳沉沉落下，凯旋侯提醒他该回去了。枫岫点头。心道，终是只得片刻的安逸。
他们按照原路返回，枫岫本想顺便找一找那把他丢失的羽扇，然而一路什么都没看见，他也就彻底放弃。
感受着背后那人的体温，枫岫暗自苦笑。从自己逆转天象救回凯旋侯至今日，那都是偷来的时光。
这些看似相安无事的日子，终究该到头了。
☆、二十一
二十一
从前几日起，传回火宅佛狱的讯息就如同跌入深谷，全然得不到回应。凯旋侯不由担忧是不是火宅佛狱内部出现了什么危机。而他职责在外，又不能赶回去确认，只能持续烦躁。
枫岫亦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更知这是缘何而起。
凯旋侯要真正得知火宅佛狱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如今局势下，再继续自欺下去只会迎来更坏的结果。
那就不如亲手了断这一切吧。
“拂樱。”
凯旋侯诧异地回过头。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别人口中唤出这个名字了。
枫岫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神情似乎闪烁着什么，凯旋侯一时猜不透。
枫岫道：“吾有事要对你说。”
凯旋侯正在对部下们布置一些基础事项，本想让枫岫等他片刻，却又直觉枫岫此番要对他说的事情绝不是什么可以等待的事。
他没有犹豫多久，便随着枫岫离开了。
枫岫在他前方走着，直至走到离军营外一两里地，都没有停下。
凯旋侯微皱起眉紧跟住他，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叫住前方那人的时候，枫岫忽然驻足。
凯旋侯亦停下脚步。
心中泛起波澜，他不知那是否是汹涌的前兆。
轻风扬起一阵沙尘，阻隔在相距不近不远的两人中间。
枫岫平静而坚定地道：“杀了吾。”
凯旋侯定定地看着他。
枫岫没有回避，与他对视。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该有一个了结了。反正自己早晚都该死在对方手中，就算此时凯旋侯还心存不忍，日后当他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之后也还是会下手。为了火宅佛狱，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起过杀意。至于他能活到现在，他倒是愿意相信这只是个意外。
可是凯旋侯对他留情了。一开始枫岫还不这么认为，但后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对方留着自己并不是因为想要利用自己——他知道他早已失去了利用价值。
忽然听那人这么说，凯旋侯也讶异于自己为何没有丝毫的惊讶感，就如同早有预感一般。
其实对于枫岫，凯旋侯知道自己留下他的决定也许是错误的。一开始他也确实地起过杀意，然而在莫汉走廊入口，当自己手中剑居然刺偏之时，他才意识到也许他对枫岫所包含的情感远不止于“杀意”那么简单。
那时枫岫尚未对火宅佛狱造成任何明确的威胁，他的底细与目的也不甚明了，于是凯旋侯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留下他，兴许能看到丝毫转机。
此时他才从心底产生担忧，恐怕自己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凯旋侯道：“给吾一个必须杀你的理由。”
枫岫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下了决定。
他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吾最初去往火宅佛狱的目的？”
“是。”凯旋侯盯着他，“你就是准备在此时告诉吾，然后让吾杀了你？”
还未将真相说出口就被猜中目的，枫岫倒是没感觉有什么不妥：“……吾只是觉得现在也是时候了。”
“……”
凯旋侯不言。他的担忧或许是正确的。
“你说过，四魌界各国皆有能量获取的来源，贪邪扶木便是火宅佛狱能量之源。火宅佛狱没有阳光，贪邪扶木这个来源应是比其他三国都来得重要……”
“所以？”凯旋侯慢慢意识到枫岫要告诉他的会是什么，他的心也慢慢冷了下来。
“所以，吾到火宅佛狱的目的，便是贪邪扶木。虽然吾本意不过是阻止战乱，但如果阻止不了，便只能摧毁。”枫岫顿了一顿，继续道，“就在你第一次出战受伤回来之后，吾便将贪邪扶木中心衰弱的消息传达给了慈光之塔。”
凯旋侯心又冷了半截。
耳边回响起无执相曾经对他的告诫，枫岫活得越久，可能出现的变数也就越多。
这变数，居然是贪邪扶木。
是他大意了。
看到面前凯旋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镇定，枫岫不知心中弥漫的是什么情绪。前几日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如今他们之间的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枫岫终于在这一局中反将了一军，他未曾后悔，因这是最正确的做法。但他丝毫感觉不到高兴。
立场对立，他的做法无错，对方亦无错。
惟情是错。
凯旋侯没有暴怒的时间，如果枫岫所言不假，那么当今的火宅佛狱……
他立刻用神识传唤无执相带下属前来，欲与火宅佛狱取得联系。
但传出去的信号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凯旋侯的心彻底落到了冰窖底端。
枫岫继续道：“现在吾神源已毁，要吾死易如反掌。”
凯旋侯合上了眼，枫岫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而他最后竟然笑了起来，似自嘲又非自嘲。凯旋侯背过身去，道：“若死便是你此时的期待，那吾又怎能如此轻易便让你得偿所愿？”
“随你。”这个时候枫岫的话语已经不带任何情绪。
凯旋侯欲要如何处置他，他已然不在意。比性命更重要的自由早便被那人夺走，来到此地后他不愿去思考这一点，只因他对他与那人共处的时日还有一丝珍惜的意味，即使明知那都如浮沫泡影一触即碎。枫岫曾自问，他所珍惜与希冀的，究竟是在苦境与拂樱所共处的那段时光，抑或是当战争不复存在，两人之间尚且能够重归从前？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都不是火宅佛狱凯旋侯能够给予他的。
枫岫向来都明白，但从不敢承认。这一路走来，他们之间，最悲哀的便是，枫岫始终是枫岫，拂樱却不曾是拂樱。
枫岫在心底自语，至少是他亲手打破了这个局，这样的结局应当是最好的一个。
凯旋侯只觉疲惫不已，不想到头来，他与枫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虽不曾预料到枫岫会在此时产生变数，但他留着那人的性命至今，已然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低声道：“在莫汉走廊，便该让你死在吾剑下。”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