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岫摇头:“吾以为你该明白,就算吾那时便命丧黄泉,这也是火宅佛狱唯一的结局。自酿成的恶果,唯有自取。”
“佛狱之路,无需你来质疑!”凯旋侯终于被激怒,他没有看枫岫,只对身周的几名下属道:“将此人,打入军牢。”
☆、二十二
二十二
枫岫仍觉十分不可思议,到了这种境地,凯旋侯竟还是没有对他下杀手。
不过此时就算除去自己,对火宅佛狱也没有任何好处了,凯旋侯当是意识到这点。而若要论报复,活着自然比死了痛苦。
枫岫倚着桌角,百无聊赖地看着营帐顶端。
所谓军牢,也就是营地中扎成的简易帐篷罢了。条件是差了一些,内部摆设唯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角落一堆干枯杂草,所幸尚能遮风挡雨。
终于一步步走到了这样的末路,枫岫愈感觉这便是所谓天命。他与那人之间的事,就如自己所预算到的一幕幕上演,不曾出现转机。
也许是从数百年前便埋下的因,酿成了此时的果。
无关风月,无关错对。
接连十几日,枫岫都不曾看到凯旋侯。他余光不停扫视着铁栅牢门外来来去去的军兵,没有一次瞥见过凯旋侯的身影。
想必是刻意绕行了。
枫岫没什么期待,这都是他预料中的事。一则那人定不想再看见自己,二则他也没那么多闲暇时间来顾及自己吧。突然出了这么些事,凯旋侯定是已经焦头烂额了。
无执相倒是来过一次。他本以为他会替凯旋侯来为火宅佛狱兴师问罪,只是不想对方对此事只字未提。
转念一想也觉得正常,反正这时候再来责问,现状也不会改变。
枫岫隔着一层牢门看着无执相,他仍是以面纱遮住半张脸,丝毫不见真面目。
“事已至此,对你,如今吾只有一事未明。”无执相终于开口。
“是何事?”
“既然你与慈光之塔早已设下此局,为何又要在先前一战中求雨助我佛狱?”
听到无执相这么问,枫岫先是短暂沉默。这个时候,能问的大概也只有这个问题了。然而他回答不了。就连枫岫自己都还对那时的做法存有疑虑,又要如何向他人解释。
“如果吾回答吾亦不知呢?”
枫岫道,不意外地看见对方皱了一下眉。于是他勉强扯出个笑容,继续道:“你误解了,吾并没有要助火宅佛狱的意思。若非考虑到最后火宅佛狱毁于一旦的结局不会改变,吾不敢轻易有所行动……”
“吾亦曾数次自问,为何要多此一举?但吾当时确实未考虑这些。吾能告诉你的,仅仅是吾并非帮助火宅佛狱,自始至终,吾想救的也唯有一人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论是谁都应当明白了。无执相不发一言,没有再逗留,径自离去。
枫岫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莫名感觉到一丝恍惚。
这是他第一次与无执相静下来交谈,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枫岫所在的军牢本来共有两名守卫,这一日,其中一名忽然被调走。
莫非又发生了什么事?
枫岫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轻咳一声,询问牢门口留下的那一名守卫。对方只回答说看起来又要开战了,不知道那守卫被调走是不是这个原因。
“又要开战?”枫岫迟疑地重复了一遍。
“是啊,才停歇了没多久,就又是硝烟四起。”
不自觉中,两人攀谈了起来。
对方道:“先前看你与主帅似乎关系不错啊,你们究竟是……”
好奇心人皆有之,这样的问题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枫岫哑然。这教他该如何回答?他与凯旋侯之间,连他自己都不能下个确切的定义。在立场上,他们理应是敌对的,但就敌人这一层关系又显得单薄,他们更像是相知相交多年的好友。若说是旧友,却又与两人真正应有的关系相矛盾。
只得无解。
最后枫岫回答道:“曾为故友。”
得到这样不清不楚的答案,守卫倒也没继续问,于是对话戛然而止。
枫岫闭眼,沉沉低声自语:“这便是最后了吧。”
没有人回应他。
又要开战了。
这一回彻底不同于从前。
不是背水一战,而是必死之战。
被关押的那几日,枫岫回忆起了许多事情。有自己尚年少时在慈光之塔的经历,有后来被迫离开慈光之塔的前后因果。只是到最后,他能想到更多的,却只有在苦境时发生的种种。
往事总是如此。当时并不觉得有多刻骨铭心,直到知道那些过往都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才明白其珍贵之处。
尤其是自知已到末路的时候,难免要回顾来途。只是即使搜肠刮肚,能找到的记忆也是所剩无几。
那时的安逸与他所处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一切经历的荒谬。
究竟是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至此时,枫岫早已接受了这一份荒谬,心中感受只余平淡。
他无数次忆起在苦境初遇拂樱时,那人对他道“既然你名为枫岫,那么亦请记得吾名拂樱”。可凯旋侯又对他道,自始至终他都是凯旋侯,拂樱只不过是个幻影。
一前一后,都出自同一人之口。枫岫不能确信究竟哪一句话才是出自真心,或者那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假参半。
就算还能得到答案,也已然太迟了。
不曾停歇的唯有记忆。
枫岫终于再一次看见了那人,尽管只是短暂的片刻。凯旋侯路过了军牢前,轻轻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停留,便回头径自走向了离开军营的方向。
枫岫对上他的视线又错开。他静静看他走过,没有出声。
他心底想着,也不知道对方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即将再次迎战,这一回凯旋侯与火宅佛狱决计不可能再那么走运。
他不敢再想下去。
枫岫不曾料想到,那轻轻一瞥,竟然是他见到凯旋侯的最后一面。
☆、二十三
二十三
面前扬起的尘土遮挡了视线。
凯旋侯只觉得他陷入了一种虚幻,并且无境止地重复着——他带兵出战,然后负伤而归,无谓胜负。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归去的机会。
他无端地就预料到,这便是自己应有的归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火宅佛狱大势已去,如今内部虽不曾有确切传讯过来,但仅凭这一点,他也能猜测到那该是怎样混乱的状况。倒是听说那个火宅佛狱的异数破茧出来了,他无从确定这种道听途说的可信程度,然而不论真假,火宅佛狱的末路已然如此,谁都无力回天。
视线再一次模糊了起来。
透过重重叠影,他向远方的天际看去,这一回,唯有夕阳余晖沉沉落下,映射在他的眼眸。
他知道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凯旋侯一向认为回忆是多余的东西,多数时候都没有回忆的必要,那只能徒增情绪波动而已。但此时他很自然地陷入了回忆之中,以往的画面一点点接连闪现。从他年幼学武开始,到后来他一步步走到了凯旋侯这个位置。再后来他带兵征战数次负伤,停战之后他伪装成拂樱的样貌潜入苦境为火宅佛狱寻找新的道路……
最后画面重叠,他看不清楚那些过往,唯有一个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凯旋侯觉得那在此时只能是一种讽刺。
或许正如同枫岫所说,无论他存不存在,火宅佛狱的结局也都已注定,但凯旋侯无法原谅自己竟然对枫岫犹豫了那么久。他承认枫岫对他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正因为这一丝特别,才让他忽视了致命危机。
凯旋侯无声轻笑,实为嘲讽。
不过都已走到了这一步,这些过往因果,便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他的那些思绪尽数远去。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