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由他去吧。
无垠荒漠间，唯有枯木与杂草相伴而生。
枫岫找了块视野好的高地，驻足，仰头看着天中皓月。
没有了遮挡之物，眼前圆月似近得只手可摘，又似远在夜空之外。
凯旋侯在他身后停步，听前面那人轻声道：“吾已经忘记上一回赏月是何年何日了。”
“那一定是你尚未置身火宅佛狱时。”凯旋侯道。
“哈，那你长年生活在佛狱之中，就不会怀念这般的月色吗？“
凯旋侯摇头：“不尽然。若不曾见到，也就不会觉得需要。”
这句话说得暧昧，枫岫不禁就此想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种种。如果一开始不曾相遇，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斩不断扯不开的情愫存在，更不会蕴育出现在他们所处的绝境。
枫岫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驱赶出去，思考这些根本毫无意义。他道：“你是否还记得在苦境时，那个中秋之夜……”
那是一个除了也是月圆之夜之外，与此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夜晚。
中秋吃月饼也是苦境才有的讲究，枫岫感觉新鲜便从市场买了月饼模子和做月饼的材料，拿到了拂樱斋去。
只是他从来不会自己动手烧饭做菜，更别说做月饼了。本想求助拂樱，但对方却对自己的提议兴趣平平。最后那些材料是被小免接手的——枫岫后来反省，会放心地把这些交给小免才是他最大的失误。
小免不知道用量，做出来的月饼糖放太多了。
枫岫接过小免递来的月饼咬下第一口时就感觉不对了，万分努力才没把东西吐出来。他本不喜欢甜食，何况是这般程度的甜食。
刚想问她是不是把用量弄错了，低下头，就看见小姑娘殷殷切切的眼神。然后听见小免问他，枫岫阿叔我做的月饼好吃吗？
枫岫转身想要求助好友，没想到拂樱看着他，一脸“你如果说不好吃就揍你”的表情。
于是枫岫只好挤出一个笑容，把剩下的半个月饼一起塞进了肚子里。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免。
枫岫闭上眼。离开苦境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她自己生活得如何。
他觉得凯旋侯应该也是惦记着小免的吧，毕竟他曾经表现出来的关爱并不掺假。
后来两个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多是关于还在苦境时的记忆。枫岫边回忆边说着，凯旋侯就在一旁听，偶尔回上一两句。
他们消磨着这难得的长夜。两人都暗自讶异，事到如今，他们竟还能够如此平静地在一起提起那些过去的事情，就连夜色在两人的交谈声中也变得不那么死气沉沉了。远方天际，明月投下微弱而温柔的光芒，照映在两人身上。
枫岫不说话的时候，凯旋侯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披到了枫岫身上：“天凉起来了。”
枫岫对他道了一声谢，然后望着天边月色，道：“吾仍是怀念苦境的中秋。”
凯旋侯沉默了半晌，道：“你仍怀念的，吾却是早已忘记了。”
“……”
这样一来，枫岫不知该如何把对话继续下去了。但他不信对方当真能把旧事全数抛下。
静默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
最后凯旋侯说：“夜已深，回去吧。”
回去路上，枫岫后知后觉地指了指凯旋侯披到他身上的披风：“好像你才是伤患吧？”
“……别多话。”
☆、二十
二十
休息了几日，凯旋侯的伤势看起来好转了许多，正在逐步筹划着下一步行动。但毕竟重伤未愈需要足够的休息，于是大多数时间仍是空闲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枫岫心中的紧张感也愈加强烈。
他站在主帐后头，望着远处天际，思绪蔓延。
受战场限制通信不便，军中大概无一人知晓火宅佛狱内部现状。而按慈光之塔的效率，此时应当已经攻破火宅佛狱残存的防卫了吧。
他闭上眼。火宅佛狱一旦出事，凯旋侯肯定会在不久后便得到消息。那个时候，就将是两人的终点了。
是什么都不做等待这一切的到来，或者是……
“枫岫。”
听到自己的名字，枫岫的思绪也被打断。一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凯旋侯已经站到了他身侧。他将心中那些考虑暂且放到一边，看向来者，道：“何事？”
凯旋侯也看着他，道：“吾在帐中未见到你，便寻了过来。”停了一下，他又道，“……你有什么事瞒着吾？”
听他这么问，枫岫摇起羽扇遮住半边面容，道：“吾并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凯旋侯只皱了一下眉，没有再问下去。
气氛在一刹那变得尴尬。
连四周流淌的空气似乎都在提醒他们，对立才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本质。
凯旋侯轻声叹息，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吾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枫岫疑惑起来。眼前的人示意他跟着他走，枫岫觉得自己也没别的选择，便跟了上去。
凯旋侯牵来了他的战马，一跃而上，然后对枫岫伸出了手。
“上来。”
枫岫犹豫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枫岫没怎么骑过马，本来他在慈光之塔的职位也不需要精通骑术。真正在荒漠中策马狂奔，这还是第一次，难免有新奇之感。
迎面来的风带着砂砾，枫岫被凯旋侯揽在身前，直面着沙土，略微感到不适，便抬起手中的羽扇想要挡住那些风。
怎知一个颠簸之下，他没有握稳，羽扇从他手中落了下去。
马飞驰的速度极快，当他们真正停下来的时候，已经离方才掉落羽扇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了。
“要回去找吗？”
两人之间离得太近，凯旋侯的声音就似在耳畔一般。
枫岫心里挣扎了一下，这个时候回去找，说不定也早就被风吹远了……况且就算找到了，他也不想要一把沾满了沙土的羽扇。
最后他万分勉强地道：“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凯旋侯点头，继续策马前行。
不知在这片荒漠中走了多久，枫岫都已习惯了那些烈风，才听得凯旋侯说：“到了。”
眼前是一片湖。萧索荒漠之中竟然能看到这样的湖，也算是一种意外。尽管沙土漫天，然而湖水清澈，湖边围着青草还有零星的树木。
凯旋侯翻身下马，枫岫跟着他，走近了那一片湖面。
未等枫岫提问，凯旋侯便径自解释道：“这是吾行军途中路过的地方。”
“……为何带吾来这里？”
枫岫将目光投过去，湖面被风吹起一阵阵微澜。他确实不曾见到这样的景色。
死寂，却仍是生机。
“哈，”凯旋侯轻声笑起来，反问，“那一晚你又为何要让我一同去赏月？”
“吾……”枫岫一时被问住，便知道他们所提的问题都不应该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吾不过想让你也看看罢了。”凯旋侯说道。
于是枫岫了然。其实他们想的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仅仅想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再多留一些共同的记忆。
枫岫在湖边坐了下来，在喧闹战争之中，这里不失为一个能偷得半日闲散的好地方。可惜这狭小之地，固执地存留于荒漠之间，看久了也觉得悲凉。
至少在这个时刻，他们之间不会显得剑拔弩张。
枫岫轻声道：“若非在这场战事中，来到此地应当是另外一种心境。”
凯旋侯站在他身边，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