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那些在遇见波之前见到的一切，以及最后在我脑海中闪现的那副画面。阿曼达默默流泪的脸在我心头徘徊重叠，最后交汇成了霍比特王国那座高塔的影子。
“为什么要用医术来做幌子？”我抬起头看着八歧大蛇：“我不相信一个奋武的男人会需要一个借口或是理由，来制造一场会面。”
“阿莱克斯塔萨，或者，现在应该叫你劳伦。”他思索着：“我以为通过试炼之后，你能解开那块封印，可我错了，反而让你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危险。但这危险，其实来自于你内心。”
“幻境会把你心里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你成长中最为孤单最为内疚的事情，都会成为幻境中的劫难。这也是为什么你见到的第一个场景是伦敦，那是你最孤单的一个夜晚。记得么？”
我点了点头，那是八歧大蛇和巴哈姆特被分配领地的日子，他们和我道别之后，我开始独自去世界各地游历。在那座破旧的伦敦桥上，我想起他和巴哈姆特争执，怎么才能说服我下潜到深海猎捕鲸鱼的时光。
“至于阿曼达，我承认她和巴哈姆特有相似之处，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惩罚……”他略微停顿了一会：“但她不是巴哈姆特，她不会和巴哈姆特一样对待你。”
“你是想安慰我么？”我侧着头看他：“你和从前一样不会安慰人。”
他轻声的笑了：“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又抬起眼：“我现在很快乐。”
“劳伦，你知道阿曼达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做了什么么？”他轻轻的说：“她在我的茶室里徘徊，不顾一切想要冲出去，束缚她的铁链被绷的笔直，可她像野兽一样用力蹬地，想要挣脱。即使在疲惫到极点的时候，也在喃喃自语的让你不要离开。”
他静静的看着我：“其实她只是想要一个原因。”
我的心忽然间颤了一下。
“见见她吧，给她一个原因。”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声音遥遥的飘了过来：“不是在梦境里，也没有欺骗和隐瞒。”
作者有话要说：
☆、chapters 54
月光从高处的窗口涌了进来，淡淡的光线洒了满地，但这明亮之外，是一片幽深的黑暗，渐渐晕开在静的让人窒息的空气里。
长时间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
阿曼达坐在椅子上，一只孤单的烛火在她身后亮着，光影明明灭灭，在地板上拉出微弱的影子。
该说些什么呢？我望着她的脸，那些该问的，该回应的，都在幻境里相互诉说过了。在我们回到现实之后，重又默然相对，还有什么能说出口呢？
她今天并没有穿着一贯的长袍，而是换上了一件殷红的和服，长发挽起了髻。灯火照在她身上，流淌出沉静的暗红色，格外妖娆。她就坐在那儿，看着我，眼里满是陌生。
我忽然就想起了数千年前的相遇。
她躺在我怀里睁开眼睛，极度虚弱的眼神似乎还没能聚焦在一起。
在我漫长的生命里，遇到过不计其数的人，甚至在世界各地游历的时候，每天每夜每分每秒几乎都能和人擦身而过。即使不断用眼神追随临摹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最终都会如同空虚的影子般很快被忘记。
但那个眼神不一样，悴不及防的扑面而来，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巨剑般劈开脑海，把那一丝倔强和期待，划成一道伤口。
那种似曾相识的眼神，我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见的眼神。明明对什么抱有期待，却最终失望，可在失望前的一瞬间又隐约可握。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样一张冰封般的脸，总是傻傻的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对龙类的一切都那么好奇。她最爱玩的游戏，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一根手指抵住我的腰，追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因为怕痒变回龙形。即使我无数次的告诉她，大地精无法抵抗龙类的威压。
“可你是比奎兹特克还要更伟大的存在啊。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活下去的时候，你来救了我，我想见到，和奎兹特克一样能够飞翔的你。”
她总是这样回答我。
我甚至还能清楚的想起来，我们在沙漠边道别，我把装着自己血清样本的瓷瓶递给她。那时候我接到了祖先的召唤，以为自己要被分配一处遥远的领地，我们再没有见面的一天。可我多么希望她能好好的活着，不要再有那样的期待眼神，也不要再有那样失望的眼神。我以为无限的时间和没有尽头的寿命能够帮助她，却没有想到最终这成了一个诅咒，她在漫长无边的岁月中静静的等待一个重逢。
“你看过钓鱼么？”她忽然开口了。
我在恍惚中抬起头：“没有，我是红龙，天生害怕深水的环境。”
她摇了摇头：“我是说河边。”
“没有。”
“我见过。”她淡淡的说，然后就沉默了。
找不到可以接话的内容，我望着她的侧脸静静发呆。
“鱼上钩的时候，渔夫不会猛然收线，而是迂回着收线、放线，再收线……直到确认鱼钩已经深深卡进鱼鳃里，渔夫才会把它提出水面，鱼会痛的在鱼线上拼命挣扎。但没有人会顾虑一条鱼那份求死不得的痛楚，渔夫会粗鲁的从它嘴里取下鱼钩，锋利的钩子有时候甚至会撕裂鱼的整个口腔。”她静了一会又开口：“所有鱼类的头部都是弧线型的，因为从出生起，它们就被水流冲刷，不会有多余的油脂积累在皮下，所以有些人类爱吃鱼头和鱼唇，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
我很想说真残忍，但这句话却卡在我的喉咙里，她的描述让我有种隐约的不安。
“所以人类的厨师中，就有一种专门的技艺，用来杀鱼。从鱼腹开始，逆着鳞的方向，用一把锋利的刀，一片片拔出银灰色的鳞片，那时候鳞片的根就会被拔断，鱼身会露出鲜红的血肉；接下来是挖去鱼鳃，用剪刀剪断腮的左右端，把红红软软的腮部掏出来扔掉；再用刀割开温软的腹部，划裂鱼身上强健有力的肌肉，把内脏和多余的骨刺拿掉……为了方便烹饪某些鱼，人类还会有剜刀探进鱼颅，挖出它们用来保持平衡的鱼颅石，只在头部侧面留下两个空洞。”她忽然笑了一下：“但鱼在上钩那一瞬间可不会想到这些，它们只看见面前的一点诱饵，就奋不顾身的吞了下去。甚至还能活下去的鱼，被人类养在水池里，它们也不会想到将来的一天，会被这样去鳞挖腮剖去内脏。”
我被这鲜血淋漓的描述噎的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们坐在这里没话说，我却突然讲起你最讨厌的鱼。”她摊开了手掌，伸手到窗口流泻进来的月色里。
那么白皙的掌心，像捧着一汪月光。
“我就和这些鱼一样吧？”她侧着头看我，一丝长发从发髻里滑落下来，软软的垂在脖颈间。
“阿曼达……”我勉强的张开嘴：“我……”
“你很抱歉？”她眨了眨眼：“你也不想这样？”
我沉默着无言以对。
“其实在幻境里，我想说的已经说完了，你能够给我的回应也已经给过了。甚至连你被封印，所以没能回来见我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她望着自己掌心里的月光：“可我没办法忘记沙漠里的一切啊，你说过的龙类世界，你说过的丝囊里的书单，你说过的筑在山体里的宫殿。”
她轻轻的笑起来，笑声却满是悲凉：“我真的很想永远都留在幻境里，不再出来。即使你那么想离开，又怎么样呢？即使我知道你从来没喜欢我，又怎么样呢？我只是不想每天再坐在那座高塔上，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只守着那一盏灯，等着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的影子从天边飞翔而来。”
“所以，你宁可让我死在幻境里。”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点了点头，眼睛朦胧起来，像是阿尔卑斯山顶的一片云从那里流过：“其实你只要愿意相信，你的想象都是真的，那这份想象，又为什么不能成真呢？”
“我有一个妹妹，她叫巴哈姆特，是一条白金龙。在她还没有去西伯利亚之前，我们也都还是幼龙的时候，她最喜欢在我的翅膀上磨爪子，如果我想反抗，她就会用头顶的白金角抵住我的后腰。”我隔了很久才继续说：“就和你在沙漠里常常做的一样。”
“的确是我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个诺言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谎言了。”
她猛然抬起头看着我。
“我从没想过能和你再见，那个时候我得到了祖先的召唤，我以为那是分配领土的征兆。他一直不喜欢我，所以我以为他会让我去这世上最贫瘠的地方。”我回望着她：“龙类世界有自己的规则，需要运用自己强大的精神力营造出一个，和真实世界相仿的平行空间。为了维持这个空间，龙类终生都不能离开自己的领域。”
“可我不想你再被人欺负，不想你有一天会怀着绝望死去。所以我给了你我的血清样本，也给了你一个希望。我没想过这个希望会变成绝望，更没有想过你会一直傻傻的等待我回来。”我叹了口气：“到现在除了抱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像喜欢巴哈姆特一样喜欢着你，我还和从前一样，希望你能快乐的活下去。”
阿曼达沉默的看着我，然后慢慢站起身，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回头，那一抹红色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一）
“我想了很久。”吉亚严肃的看着我。
我疑惑的眨着眼睛：“想了很久？”
“关于怎么让肯吉对我死心塌地。”狸猫先生抓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眼里闪着烁烁的光。
“关于怎么让肯吉对你死心塌地？”我好像变成了录音机。
他踏上一步，扔掉尾巴，张着细小的前爪比划着：“我在想，肯吉一定是觉得我不够有内涵。”
“内涵？”
“一个男人怎么样才能有内涵？”
我楞了楞：“你是在问我么？”
“当然！”
我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也许真的很平坦，但是应该还没到成为一个男人的水准吧？
“狸猫先生……”我抬起头：“那个，嗯，我们俩其实可以换一个话题。”
“不不不，我其实已经想好了。”他喜滋滋的说：“让一个男人拥有足够内涵的办法就是，多读书！”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多读书？”
他突然严肃起来：“你和八歧大蛇都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八歧大蛇，他会写俳句。”
我尽量不让自己对于“我”、“八歧大蛇”、“男人”三个词之间产生什么联想。
《御宅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