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柳辰达告辞走远,张奕玄忍不住问道:“难得来见二哥一次,多住几日再走可好?”
柳辰达转身淡笑,“宗泽身为衡文书院山长,不宜久居宫廷。”
这一次张奕玄没有说话,他有他的骄傲。一个帝皇的骄傲。
“主子。”平淡恭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奕玄回过神,恢复了往常的威严肃穆,“查出来了?”
说话的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出重金欲害小主子的,当是景国留的眼线。”
“没有惊动?”
“没有。”
景国?那么为何只是雇佣了一批江湖草莽?究竟是裕王妃擅自行动,还只是景国皇室的表态?张奕玄沉吟半晌,问道:“皇孙如今行至何处?”
“按速度,当是接近炆水地界。”侍卫的声音仍旧平静恭谨。张奕玄却忍不住笑了,走了两个月不过这么一点行程,真是难为明渊了,也亏得那孩子机灵百变,精力旺盛,“裕亲王如今也快到炆水了吧?”十天前江南两省涌入灾民上百万,俱是襄江以南三省洪涝灾害所致,如今江南连日阴雨连绵,堤坝连连告急,若是再有决堤之事,怕要大乱。民间存粮十有七八俱在士族手中,如今趁乱购房购地,虽有朝廷拨粮,最好的打算仍是就地筹粮。何况朝廷还要存粮备战,留粮备荒,以防最坏打算。裕亲王此去一是安抚灾民,二是监督抗洪,三则是从士族手中筹粮款,这些俱都是艰难吃力之事,何况未必讨得了好处,难得老三肯主动请缨,这也是张奕玄欣赏这个三子的地方。
“是。”侍卫低头道。
“告诉你们将军,不必急着赶路。必要时,可以助裕亲王一臂之力。”长舒了一口气,张奕玄皱眉淡淡的道,“所见所闻,事无巨细,一律回报。”
“是!”侍卫恭肃的半跪下低头道。
张奕玄负手看向最后一抹夕晖,双目中透出几分沧桑,面上的表情却仍旧是淡淡的威严。
斑驳的木门红漆已经脱落,小院子里一只土狗在榆树下来回奔跑,沙沙的雨声敲打树叶,安静闲适中透着几分生机热闹。
一个穿着麻布衣衫的小小少年正骑坐在榆树枝杈上,手中的小布袋装着满满的嫩绿色榆钱,居高临下的看着树下的土狗,手中一根线系着一小块骨头,忽左忽右忽高忽低的逗得土狗急得汪汪直叫。
“宝儿呀,你又淘气了吧?”苍老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你成天欺负大黄做什么?乖,进屋来,下着雨呢,莫要淋病了。”
“哎,来了!”少年从树上溜下来,拎着小布袋进了屋子,“婶子,我摘的榆钱,咱们蒸玉米面吃。”
“哎呦,你又爬树呀?真是个贪嘴儿,去玩吧,婶子给你做呢。”一个老妇人接过少年手中的布袋,语气埋怨,声带笑意。老人独居小院,本是孤单一人;前几日家门口忽然来了个小小子讨食吃,自言是遭了灾的孩子,打南边来的,到这里爹娘都走散了。她看着孩子可怜,就多给了些吃食,也不曾料到这孩子非要留在她身边“报恩”。她哪里真舍得让孩子做什么,临到老了有个孩子在身边,也不嫌弃她穷,她欢喜还来不及呢。这两日相处下来,更是越看这孩子越喜欢,自觉这孩子兴许是老天给她的宝,故叫孩子宝儿。宝儿也乖顺,当即就应了下来。
“婶子也吃,婶子最喜欢吃这个了。”少年笑嘻嘻的说道,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竹儿。他在婶子慈爱的目光下缩了缩肩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帮婶子。”
“哪里要你帮啊,去去去,玩儿去。”老妇笑嘻嘻的说道,“还是我宝儿贴心,就知道婶子喜欢吃榆钱呢。”
竹儿晃着手中的骨头,“我去给婶子挑水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哪行啊,你这小身子骨正长着呢,别回头闪着了,乖啊,等婶子来,听到没?”老妇不放心的叮嘱道。
竹儿懊恼沮丧的垂头应了一声是,出了房门,小土狗大黄看到竹儿出来畏缩的退了两步,却又放不下竹儿手中的肉骨头,战战兢兢的凑在竹儿腿边讨好的呜呜叫着,使劲儿摇着尾巴,生怕竹儿没有看到一般。大眼睛委屈的看着竹儿,估计它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它只是看着眼前的小主人好欺负就“顺便欺负”了一下,结果就被欺负到了现在,小主人不是已经欺负回来了吗?
竹儿看着大黄那委屈讨好的模样,忍了又忍终于笑出声来,“不!给!去去去,别缠着我啊,听到没有?”
大黄不受威胁的继续蹭着竹儿的裤子,闹得竹儿一点脾气也没有,躲闪着和大黄玩闹。
无意间抬头看到一个男子站在门口,棉布长袍**的贴在身上,冰冷的恭谨的面无表情的。竹儿顿时愣住了,大黄趁机叼起肉骨头跑到一边去欢快的享受着战利品。
愣了足足有好几秒,竹儿懊恼的转身奔进厨房,“婶子,婶子,有客人来啦!”天呐,他花费了足足十天的功夫布得迷阵,反其道而行之,这人居然短短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他了?他钻到这么个小院子里这人都能找到?
“客人?”老妇拘谨的看着院门口的男子,“这里就老妇带着一个孩子,您是不是找错地儿了?”
“没有错,我找的正是这孩子。”男子淡淡开口。
竹儿咬牙切齿的瞪着男子,故作害怕状躲到老妇的身后,“你,你别过来,你走,你别过来!”
“怎么了?”老妇奇怪的看着身后的小家伙,这孩子怎么怕成这样?
“婶子,宝儿骗了您,宝儿不是和爹娘走散的,宝儿是受不了娘的欺负,偷跑出来的。”竹儿委屈的低着头,一面抹泪一面偷眼看老妇。
“你娘?宝儿,莫哭,和婶子说,这天底下哪里有当娘的不疼孩子的呀?”老妇疑惑的问。
“我娘是爹的继室,爹爹出门不在家,娘欺负我,还打我。”竹儿委屈的哽咽着,“他肯定是娘派来找我的。婶子……我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来孝顺婶子!”
一番话说得老妇直掉眼泪,转头看向男子,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干正事呀,尽帮着后娘欺负个孩子。走走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竹儿埋头在老妇背上哽咽着,闻言忍不住抬头瞟一眼门口的男子,见他紧抿着双唇一声不吭,心里不由得意的笑了。他就知道,如果是面对男的,这家伙早就点了对方的睡穴然后状似恭谨实则无礼的“请”他跟着走了;如果是面对年轻女子,哪怕是秦楼楚馆里的女子,这家伙那一脸阳刚正气的模样都太容易取信于人了;可惜呀,今儿面对的是一个年纪大了的老婶子,动又动不得手,还也还不了嘴,可不是只剩下干瞪眼了吗?
这些可都是他和这家伙斗智斗勇的经验。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逃跑的时候还没到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被这家伙逮住了,后来他屡次逃跑,屡次被捉,再后来这家伙总算开恩让他回莫府看了一眼,得知爹爹想法子给家里带了个平安口信,心下总算是放心了。可是竹儿仍旧想去找爹爹,所以他们一路都在追踪与反追踪中度过,再到后来,竹儿纯粹是不服气,说什么也不肯跟着眼前这个家伙走。虽然这家伙称他为少爷,虽然这家伙态度恭谨,虽然这家伙说是自己“亲生爷爷”派来接他的,可是谁知道呀。
“我差点饿死的时候,是婶子救了我,我要留下来陪着婶子,哪里也不去!”竹儿闷声闷气的说道。
“好孩子,说瞎话呢,这要你爹知道,还不急坏了呀。”老妇哄着竹儿,“宝儿乖,不兴这么闹的。”
“反正我不走!跟他走了我又要受欺负,婶子一个人孤零零的,我陪着婶子。”竹儿嘟着小嘴撒娇耍赖。
“你看,孩子也不肯走。要不孩子先在我这儿,等你家老爷回来了再来接他?”老妇为难的看着男子,语气倒还坚决,“我也不放心就这么把他交给你呀,让孩子的爹亲自来再说吧。”
男子淡淡的转身走开,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竹儿张了张嘴,咦,就这么走了,不至于吧?
正在思量间,就看到男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男童进屋了。竹儿眨了眨眼,啥意思?
男子微微欠身,“我家少爷承蒙老人家这两日的照顾,多谢了。”推了身边的孩子,“这孩子全名肖虎,父母皆死于洪涝,如今举目无亲,在酒楼做工,他爷爷肖福,与他现所在酒楼的老东家是故交。”
“肖福?”老妇人怔了怔,一把搂过男童,“好孩子,你爹是不是叫肖毅?”
小童怯怯的点头。
老妇人顿时淌下泪来,“我苦命的孩儿,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竹儿疑惑的看看老妇,再看看男子,这这这,你还是人吗你?
男子再一次掏出两锭银子,“这是一点谢意,这孩子贪玩不肯读书,偷跑出来的。如今家里都急坏了,我们老爷只这一个独子,素来娇纵坏了,您见谅。”
老妇人迟疑的看着竹儿,“你没骗人?”推开男子的手,“你这可就太客气了,老妇今生有幸能见着娘家人,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您瞧我家少爷富贵模样,家里谁敢给半点委屈?”男子声音平缓,听不出丝毫的不耐,递给老妇一个精致镂空雕花小木牌“这是我家身份证明,您看。”面对老妇人,他的耐心似乎好得很。
老妇忍不住再一次打量竹儿,见竹儿细皮嫩肉的机灵模样,也确实不像是受过多大委屈的,心下不由得信了几分,“宝儿,乖。咱不兴这么淘气的,你爹回头要急坏了,揍你呢,竹板子打人,可疼了。”
竹儿面无表情的低头不语,男子恭谨的躬身,“少爷,咱们走吧。”
竹儿咬咬牙,临时再改口已经来不及了。这家伙把他能想到的说辞都想到了。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婶子,宝儿回家了,下次再来看您。”
“好,好,记得来看婶子,婶子给你做榆钱饭吃。”
一大一小两个人也不打伞,也不披件蓑衣,一般的面无表情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所幸因为下着雨,街上人少,不然非得被围观不可。
竹儿气呼呼的跟在男子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几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那个爷爷,就是你主子,是谁?”
男子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竹儿气恼的跺了跺脚,“我走不动了,衣服湿了,难受!我要喝茶吃点心!”
男子脚下微顿,冷淡而恭谨的,“少爷稍候。”
竹儿得胜般笑笑,旋即又觉得无趣得很,默不作声的跟着男子去成衣铺换了衣裳,上了茶馆二楼。
竹儿只点了一杯清茶,目光透过窗棂看向楼下,几个小乞儿瑟缩着躲在房檐底下,面色蜡黄。竹儿忍不住叹息一声,三省遭灾,几成泽国,他一路走的山路还不觉得,但凡进了城镇,内心便不自觉沉重几分。
“你听说没有,咱们这堤坝可能也要保不住了呢。”
“别瞎说,裕亲王爷亲自在堤上坐镇,必定能保住的。”
“也是,咱们这儿是下游呢,又是鱼米之乡,此地一旦不保,可是比那三省还要严重得多。”
“行了行了,咱们吃咱们的,说是从明天开始开设粥场,唉,作孽呦,好端端的就背井离乡了。”
“可不是,我前些日子都不敢出门,这灾民太多了,生怕出什么事。好在王爷来了,这才好些。”
竹儿抿了抿唇听着,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暗夜深沉,依旧是没完没了的雨声,竹儿靠在窗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为了方便行动,竹儿坚持和那家伙住两间房,那家伙一声不吭的照他要求做事,他反而有种欺负人的感觉。
一个黑影闪过,轻微落地的声音。竹儿抿了抿唇,再一次照着镜子确认自己的容貌:镜子里的他看上去十四五岁年纪,面色微黄,长相平庸,穿着一身破旧的棉麻长袍,看上去木讷老实。
竹儿再次确认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轻手轻脚的翻身从窗户上跳了下去,落在窄小的巷子里。
雨声越发密集,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眼前是蒙蒙的无尽的雨。
竹儿大概辨别了一下方位,无声无息的向着郊区堤坝的位置奔去。
苍苍崖上松
夜雨中,咆哮奔腾的水声尤为清晰,风有些大,闽水之畔俱都是忙碌的人群,几盏昏暗的油灯照得场地里一片朦胧,堤坝不远处的宅子里灯火通明,那里本是本地地主家宅,如今成了裕亲王办公起居之处,四周各式的小木屋或明或暗,有兵丁四处走动。
竹儿站在雨中看着宅子的方向,摸了摸怀里的书信,犹豫了没有动。他原本的打算是化名郑歆带着自己的介绍信求见裕亲王,只求能留在宅内,借此摆脱那家伙。他就不信,那家伙还能神通广大到在亲王眼皮子底下不动用武力不威逼强迫他的情况下还能把他带走。
裕亲王近在眼前,竹儿忍不住苦笑,犹豫什么?究竟还是介怀的吧?京城里王爷的冷漠绝情,到底让竹儿记恨上了。其实还是因为失望吧?那是他的王叔叔,不知何时起让他不自觉依赖的王叔叔,转眼间竟变成了冷冰冰的王爷,何止是失望,竹儿巴不得把现在的王爷赶走,还他一个王叔叔回来。何况他入狱缺考,也不知当中有没有王爷的参与。如今竹儿只怕做不到若无其事的站在王爷面前了。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