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15

    青玉玦29

    早朝前,李豫目送沈倬前往翰林院,回过头来,内侍说:瑾妃临盆了。

    李豫以慈圣宫之变为由,把三宫六院容易家宅不和、祸及朝堂说得冠冕堂皇,是以登基以来,後宫仅有三名妃子、一名昭仪、两名婕妤罢了。

    瑾妃现在怀的是李豫第四胎子嗣,前面三胎俱是皇子,这一次李豫分外想要一个公主。他想著儿女双全,如此便足够了,再多的便不想要了。若是子嗣夭折,那也是天意;明宗圣德和武钦孝皇帝以养子即位,先前的璐王也是养子,或许新唐的江山社稷注定要养父子禅让才能安定也未可知。

    早朝过後,年轻的皇帝在隆重的仪仗中退了朝,内侍又来报:瑾妃生出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主。

    李豫来不及撤下身上的礼服,便赶去探望自己唯一的女儿。

    刚出生的孩子皱著丑陋的脸哭哭啼啼,李豫却感到那生命的嚎啕如此美丽动人。

    他对有些失落的瑾妃安慰:「不要紧,以後还会有小皇子的。」瑾妃苍白的面容笑了一下,但实际上,只有李豫自己知道,他不可能再让瑾妃受孕。

    一个县令妾室庶出的女儿,能封到妃子已经是极致,他不能让她再有任何立后立储的非分之想。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李豫想。

    多年以前,瑾妃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懵懂无知。李豫将她领进宫里,让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给她华美的珠玉簪钗,看著她天真的笑靥慢慢地多了什麽,用温柔的对待勾引出她内心深处的情愫。

    他看著她的眼光由敬畏而向往而爱慕。

    如今……李豫想起沈倬来,如今他也在对少年做一样可鄙的事。

    回到北辰殿,寝宫里彷佛还留著少年的气息。李豫站著让宫人替他脱掉一身厚重的礼服。微风徐徐撩起浅绿色的纱帘,李豫朝窗外望去,阳光一闪闪洒上新绿的花木,折射出灿亮的光泽。

    李豫瞧得入神。今日服侍更衣的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他顺著帝王的目光看向窗外,叹了一口气:「想陛下以前可顽皮了。」

    「是吗?朕怎麽记得自己幼时十分乖巧?」李豫颇感兴趣地问。

    老太监笑著说道:「陛下不记得了。那时陛下还小。有一天,也是奴才服侍陛下更衣的,陛下忽然抢走宫女手上的外褂,光著脚丫就往外跑。奴才那时赶紧捧著靴子追了出去,陛下却扑通一声跳进开满荷花的池水里。」

    李豫一怔:「这麽说,朕好像有些记起来了。」

    「陛下那时跳进池水里,浮在水面上,两手扑腾著要摘那刚开的荷花。奴才喊:落水了!陛下却对奴才说:别叫了,天都快给你叫垮了。奴才只好劝殿下快上来吧,殿下要荷花,奴才让下面的人去采。陛下还是不肯上岸,只说:那不行,这些凡俗要是玷污了荷花仙人可就罪过了。奴才想不透,哪里来的荷花仙人?那时陛下……」何公公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什麽,浑身一震,跪了下去。

    李豫心头一颤,勉强笑道:「起来吧!朕不怪你。」

    先帝光宗李从厚在时,曾经赞美杜光宇:「行如龙行虎步,逸情高脱;豔如百叶芙蓉,菡萏照水……」

    李豫挥退左右,深深叹了口气。

    他或许心里不舒服,但总算还记得自己是个皇帝,只好坐到案前拿起奏摺来,一本一本地看著。中间王元时上过几次茶,李豫都不怎麽动它。这让王元时感到万分不安。

    好不容易挨到午时,王元时轻声细语地问:「陛下是否用膳?」

    李豫点点头,管膳的太监赶紧在一旁偏殿将盘、碟、碗、筷一一摆好。李豫随意夹了两口,便放下筷子。往日的梦魇始终纠缠著他,使他无法轻松起来。「撤了。」终於,李豫烦躁地放下筷子,踱出殿外。王元时有些焦急地跟在後面,正要开口问,李豫已苦笑道:「元时,朕只是天气太热,心里烦闷。出去走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豫信步沿著檐廊而行,再往前走,过了太液池,便是翰林院了。

    这一天,李豫下了诏令。原礼部尚书吴铮迁刑部尚书,礼部尚书一职补了原仪制清吏司郎中孙道明,在翰林院中一蹲五年的翰林院修撰陈启昂终於提为户部度支司郎中,翰林院修撰沈倬则发配至工部屯田司。严格说来,这可说是这几年来难得没有引起任何非议的一次授官了。

    礼部那铁石心肠的尚书总算到了他该去的地方了。

    阎罗模样的郎中虽然成了阎罗模样的尚书,但也算在意料之内。

    陈启昂算数了得,放在户部度支司正好。

    沈倬当年以「深谙民生日用」深受帝王青睐,管理田垦事宜也算才尽其用。

    没有人不满意,除了皇帝本人。

    李豫踱到了殿门外。三年来,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习惯地让王元时去翰林院叫人。而如今,明明只差那麽一小段路,李豫却停在此处。

    王元时在一旁问:「陛下,要不要宣……」

    李豫摆了摆手:「不了。回宫去。」

    王元时赶紧将身边的小太监遣去准备回北辰殿。

    这时,他听见年轻的帝王用著历尽沧桑的语气问:「元时,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我们捡到了一只小花猫?」

    王元时眨巴著脸,有些疑惑:「陛下怎麽想起那只猫?」

    李豫仰首看向蔚蓝的天空,眯了眯眼睛,说:「那只花猫,後来溺死在拱宸门那里的御沟了。」

    王元时大吃一惊:「怎、怎麽……奴才、那时候、那时候不是──」

    「不是说自己跑不见的吗?」李豫笑了笑:「那时朕是这麽说的吗?元时?」

    青玉玦30

    王元时顿时心慌意乱,不知该怎麽回话。

    「这麽多人都盼望著朕死。那天从太液池摘了荷花,本想从拱宸门溜出去,到驸马府送给……,但是就快走到门那里去的时候,一个魁梧的宫女怀里持著匕首扑了过来,那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口咬在那宫女手上,那宫女一挥手,把花猫甩进了御沟里。」

    王元时咬紧了牙关,竟说不出话来。

    「元时,那时候,朕只跟一个人说过会从拱宸门溜出去。元时,你可曾记得那人是谁?」

    李豫记得幼时母後谆谆教诲:作为天下之主,要记得,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要藏到隐密的地方去。所以,在他完全掌握权力以前,他将王元时藏在宫门外;而在他富有天下的时候,他决心将沈倬藏在翰林院。只是,前者因为童稚时不够缜密的心思而败露;後者则因为臣服於内心的欲念而中断。

    「元时,朕提起这件事情,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李豫说著,将跪伏在地上的幼年玩伴扶了起来。

    「元时,朕说起这件事,是为了让你知道,朕从来没有怪过你。」

    王元时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年轻的君王,哽咽地说道:「奴才曾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万死难辞其咎。即使陛下不怪罪奴才,奴才也不能原谅自己。」

    李豫淡淡一笑:「元时,放下吧!都过去了!何况一开始本来就是朕的疏忽,将秘密透露给不该透露的人,才使得对方有了可乘之机。一个小黄门如何斗得过那些权贵?那时孤做了什麽、想做什麽只告诉你,他们想知道孤做了什麽、想做什麽自然也只能问你。你只是让孤连累了。」

    「不,殿下,元时有罪。」王元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豫长叹一声:「若说有罪,孤何尝无罪?」

    「殿下?」

    「元时,你知道的,明知道母后心里不高兴,孤还是盼望著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生。他生下来的那天,满宫苑里的荷花似乎都开了;他死的那一天,太液池上只有污浊的血水,半点荷叶都不见了。已经死去的人永远也活不过来了,元时,你知道吗?明明了解这个道理,孤还是经常作著各式各样的梦,梦见他一天一天地长大,会爬、会走、会读书、会写字──」

    李豫笑了一下,「元时,孤还梦见那傻孩子下水捉螃蟹,让螃蟹螫了一下;梦见过他躲在墙角,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哭哭啼啼;梦见他头上顶著一大片荷叶,手里剥著莲子;还梦见他拉起竹帘,从窗棂间冲著孤笑,乌黑的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形状……元时,孤每回看见沈倬,都好像看见了他。孤喊他昭儿,渐渐的都快不清楚喊的到底是哪个昭儿。」

    此时王元时已泣不成声。

    李豫低垂著眼帘,停顿了一下,忽然又笑著开口:「元时,你知道尸位素餐这个词的意思吗?」

    王元时流著泪点头。

    「古时候祭祀,会在子孙中选一个相貌和死去祖宗相似的人,让这人端坐堂上,享受亲友的祭拜。这个人,就是所谓的尸。说到底,他不过是死去人的替身,而非真正的鬼魂附体。孤从前以为,那些啼哭祭拜的人真是可笑,但是到了今天,孤竟然、竟然也想做一样的事情了。」

    王元时抬头看著年轻帝王自嘲的笑容,心头浮起不祥的感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许多人的面容,最後停在雍王府的角门边,一个梳著双髻的孩童用一种明亮而好奇的目光注视著自己……

    「你说怎样才能将一个人永远地留在身边,不离不弃呢?」

    王元时木然地缓缓摇头。

    「元时,孤告诉你,那只有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李豫又是一笑,王元时心头跟著一震。

    这时候,方才准备车驾遣退的小太监已经回来,後面跟著一串宫人銮驾。王元时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抹了抹脸,虚扶著李豫上车。

    临上车前,李豫突然回头问了:「元时,那本叫《枉然记》的传奇,最早是谁告诉你的?」

    王元时不明白李豫的用意,想了一下,照实说:「一次到翰林院宣沈大人晋见,遇到了李大人──」

    「李洸?」

    「是。」

    李豫平静地上了车,坐在车驾上,彷佛刚刚什麽也没发生过。

    此时方到未时,日正当中,彷佛能照亮所有隐密的角落。但在王元时眼中,这不是光明的旭日,却是黄昏的前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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