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16

    青玉玦31

    前朝顾况戏弄白居易「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在沈倬看来,中都的柴米油盐堪比昔日的长安,房价自然也不便宜。三年前,沈倬带著母亲在中都住下,考量手边的银钱有限,自然只能买到那种乏人问津的老宅邸来修缮。好在沈倬本是个务实的人,他从小和母亲住在环堵萧然的陋室中,对於房子的要求实在不大。很快便物色到一处荒废的小宅子。

    格局倒是不错:座西北、向东南。一间耳房用做书房。又考虑到沈倬当差後须早起,便住进东北边厢房。西南边既温暖又不至於晒多太阳,则留给母亲。垂花门已经残破倾颓,沈倬想了想,直接打掉,将二进院拆成了简单的四合院。倒座房精心修缮了一番,总算完事。

    乔迁不久,李豫便谎称翰林院同僚登门拜访了。

    只见如意门开著,一派「夜不闭户」的架式。

    进了门,影壁上空空如也,一旁也没有什麽盆景,只有一只大狗「汪」了一声。沈倬很认真地对那只狗说:「这是如之哥哥,来打声招呼。」那狗很有礼貌地对著李豫「汪」了一声;接著抬头,对李豫说道:「这是我家乡的亲人,叫做大黄。」李豫嘴角动了一下,见那狗盯著自己,便拱手为礼,那狗又「汪」了一声。

    李豫先前知道沈倬打掉垂花门一事,走进外院时倒没有惊讶。只是看著崭新的、正炊烟袅袅的庖厨,一时无言以对。沈倬很自在地解释:「这是我娘亲的大灶。」

    原来的外院挖了一个池子,李豫点点头,这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情趣了,没想沈倬却很得意地开口:「我放了许多鱼苗下去,估计秋天就肥了。」语毕,还露出一片垂涎向往的表情。

    垂花门不在,原来的外院接著内院,李豫放眼望去,倒抽了一口气。中间十字形的砖面铺道成了富有乡间风味的铺石小径,小径之外全成了菜园,架起了瓜架。院子里还有一只白色的母鸡嚣张地溜躂,沈倬大喊了一声:「大毛!」那母鸡便蹭过来,好不欢快!

    李豫想起自己那句「深谙民生日用」的评价,真是贴切至极。

    沈倬的园子里种的自然都是一些常用又好养的菜,有可腌制的香萎、韭菜之类,也有耐寒的荠菜,角落阴湿之处则种了些鱼腥草。沈倬想著龙眼有「开胃益脾」的功效,对母亲的身体极好,又在耳房前的小院落种了两株龙眼;枇杷能「和胃降气,止咳化痰」,也种了一株下去。

    当然,一开始播种、移株这些都是请修缮宅院的工匠帮忙的。那些工匠也热心,直说沈倬孝顺,弄了菜园让母亲高兴。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日,中都里的人都晓得了小状元在府里建造鱼池菜园,体贴亲意。冲著「孝亲」的美名,有些士大夫之家竟然也纷纷效仿,研究起如何种植莴苣、白菜的问题。

    多年以後,李豫还经常拿沈倬取笑:「他人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昭儿却是掘沟引水浇蔬圃,插竹为篱护药苗。」沈倬便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消息传出去,听者莫不啧啧赞叹「陛下圣明」。

    自从升任工部之後,沈倬便不曾再见过李豫了。

    常朝仅有正四品以上官员方能进入文德殿议事,像工部屯田司郎中这样微薄的小吏,仅能站在殿外朝拜。年少的沈倬头一回意识到官职品级的重要性。

    无论他如何想见九重宫阙上的那人,都仅能在脑海里重复勾勒著对方的五官。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会不会,直到有一天,自己就这样在光阴的消磨中渐渐忘却了那人的面容呢?连带忘却了他厚实手掌传来的热度与温柔的笑靥!

    十七岁的沈倬已经隐隐约约分辨出昔日与帝王接席而坐的喜悦,那不只是敬畏与崇拜,那是更深的……

    更深的,道不清、说不明的眷恋。

    这日,七月七,正巧逢著休沐。沈倬已约好去孙府商议要事,便向周氏说了一声後往孙府去了。

    李豫登基後主要的治国总纲是「澄清吏治」。

    第一步杜绝贡举中种种的徇私舞弊;第二步则起用寒门,削弱世族。

    寒门子弟读书艰难,一方面是缺乏家学,一方面是碍於生计。因此,两个月前,李豫带著几个心腹近臣前往通州考察学政。

    此处的通州并非前朝诗人元稹左迁的通州,而是指惠民河东南方运河末端的潞县,又称北通州。从惠民河顺著春末丰沛的水势而下,船行两日可到。此行果然不出李豫所料,所谓州学只是徒有其名,学舍中多为衣食温饱的世族子弟,而真正需要从师问学的寒门都忙於生计,无暇来州学舍听讲。

    回程坐在船舱之中,看著浩荡的河水,想起万民生计、家国天下,李豫不由得感到一阵倦怠。

    孙道明先提出他的见解:「或许可发配米粮给那些乡试中成绩卓著的子弟?」

    李豫摇头:「不妥。」

    沈倬没有说话,张溯欲言又止。

    李豫看张溯想问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笑著解释道:「第一、若是只发予乡试中成绩卓著者,恐怕大半还是让世家子弟尽收囊中;第二、若是指名发予寒门子弟,又恐怕世族非议;第三、户部恐怕拨不出如此多的银两。」

    张溯恍然大悟。

    李豫转向沈倬:「昭儿说说该当如何?」

    沈倬微微颔首:「昭儿幼时回过一次沈家,记得娘亲说过,沈家家塾聘请塾师的银钱都出自用族里资产购置的学田。那些州学舍为求学子心无旁鹜,大多建於人迹罕至之处,四周多的是閒置无用的废田──」

    孙道明击掌大声喊道:「是呀!官办学田!」

    李豫瞅著沈倬,但笑不语。

    张溯纳闷道:「可这耕田的人到哪里找?」

    孙道明笑:「央儿啊!央儿!论起才学不输昭儿,可论起柴米油盐之事,却又不及昭儿了!」

    张溯不明所以,将目光投向沈倬。沈倬也跟著笑道:「从时哥哥,天下只愁无田可耕,不愁无人耕田。」

    因此,沈倬任职工部後领的第一份差事,便是协同礼部研拟兴建官办学田。 其中有诸多细节需要商议,沈倬在礼部与孙道明讨论半天,总觉得不够周全。孙道明看看时辰,便提议隔日休沐,让沈倬到孙府坐坐,也顺便尝尝家人新做的酱菜。

    孙府位在东华门外的大街上,朱色的大门、灿金的铜环、高高的匾额,显现出丰厚的家底。沈倬按著约定的时辰閒步到此,孙家的家仆已守候在门外。跨过门槛,雕镂著牡丹花的照壁光彩夺目,穿过院子,东庑传来琅琅书声,沈倬笑道:「是从时哥哥!」张溯听得沈倬这一声喊,从敞开的窗子探出头来:「欸!等你大半日了!」

    「从时哥哥诓人,这才辰时尚未过半日呢!」

    张溯已经从房里走了出来:「知道昭儿今日要来,在下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从昨夜算起到现在不正好半日了吗?」

    沈倬哑口无言,正想著反驳个什麽,身後却传来熟悉的气息:「难得昭儿也有口拙的时候!」

    沈倬又惊又喜,回头一看,当真是李豫。

    「怎麽?大半月不见,认不得朕了?」李豫取笑道。

    怎麽会认不得呢?沈倬在心里想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几日辗转反侧时所思、所念、所想的,不正是眼前人吗?

    沈倬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拉住李豫的袖子:「陛下!昭儿该不会是作梦吧!」

    青玉玦32

    李豫牵著沈倬通过檐牙高著的长廊,廊庑边参天的大树遮掩住部分的阳光,只馀下点点白色的星子洒落在廊道上、衣衫上、两人贴近著的衣袖上,那些摇曳的光影美得像一场虚幻的梦境,招摇著夏日最隐晦的情意。

    孙道明站在书房外,一看见李豫便慌忙迎了上来:「陛下!」

    李豫微笑地说道:「道明想必不会拒绝朕这个不速之客吧!」

    孙道明疑惑地看向沈倬,沈倬无辜地摇头,李豫哈哈地笑了:「好了!是朕不请自来的。先进书房里再说吧!」

    孙道明只好叹了口气,领著两人进了书房。

    推开房门,只见一架屏风,屏风上绘著松柏与远山;穿过屏风,置著束腰方桌与几张靠背椅;东侧支摘窗由上而下均敞开著,可见小院花木景色,窗前还摆著一长榻;与长榻相对,西侧落地罩雕镂简洁,可窥见里头四壁书橱,远望卷轴井然有序。

    李豫赞叹地点头,眯缝著眼对沈倬笑道:「看看这才像个读书人的地方!」然後转向孙道明,手指著沈倬取笑:「这小孩儿的书房连个书橱也没有,只一张卧榻靠著窗,书从地上往上层层堆叠,真要堆到天上去了!」

    孙道明也笑说:「先前李洸大人也说过,翰林院里没人敢劳烦沈修撰整理书库。当时还疑心传闻是假,想不到竟是真的?」

    沈倬面不改色:「圣贤书理当放在心上,岂可在橱架上给虫子建窝筑巢?」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走到长榻边落座。李豫不客气地坐在榻上,顺道拉著沈倬一起,孙道明拉了一张椅子过来,斜对著李豫而坐。

    李豫显得神态十分安详,对比之下,孙道明却是有些局促。

    「学田一事,」李豫望著孙道明,微微一笑,说道:「草拟得如何?」

    孙道明的口气有些迟疑:「微臣这几日与沈郎中筹画了一些,尚有许多细小关节不能决议。」

    李豫点点头:「详细道来。」

    「首要是米价粮价浮动不定,难以估量一座学舍需配几亩学田。再来,微臣与沈郎中皆以为,参用井田之法,地一方里画成九区,由八家各占百亩,以为私田,中间百亩则充作公田;不过,如此一来,为了奖励耕田兴学,宜免徵赋税。果真免徵赋税,那麽,再来要考量的,便是如何授田。微臣本想,既然名为学田,应当授予州、县学舍中的子弟,但──」孙道明说到此处,将目光转向沈倬。

    沈倬接著说道:「但是,如此一来,这些学子门衰祚薄的,家中孰能下田?若是授予田地,而使这些子弟忙於务农、无暇进学,岂不是违背了原先的美意?」

    李豫紧蹙眉峰:「这倒是不好办。」

    沈倬咬了咬嘴唇:「陛下,这件事,昭儿想──」

    李豫眸子灼灼发亮,盯著沈倬:「昭儿怎麽想?」

    沈倬斟酌了一下词句:「昭儿想,吴中自古以来本多才子,而扬州於前朝本为富甲天下之地,自僖宗年间宣州军为祸,流血满於坊市,世人多为兵乱、生计所迫,隐於市井之间。应顺以来,虽常有振兴之议,却因水涝频繁,屡次耽搁。或许能藉口疏通河运,再提重修扬州,趁机招集流亡、奖励农桑,顺带兴办学田学舍。若是办得不好,损费微薄;要是办得好,再扩及淮南、江北诸州。」

    沉默片刻,李豫把眼神投向孙道明:「道明以为如何?」

    孙道明点点头:「也好,如今纸上谈兵,不如先行试办,再逐条修改。」随即又想到:「不过这扬州应让何人主持?」

    还不待沈倬开口,李豫便含笑道:「昭儿想去扬州?」

    沈倬讶异地睁圆了眼睛,「陛下知道?」

    孙道明神情看来有些诧异。李豫笑了笑,说道:「你这小孩儿,若是不想去,哪里会提?」

    沈倬沉默了一会儿,「小时候和爹娘一块儿住过扬州,後来爹爹殁了,离开扬州,便再也没回去过了。听娘亲说,那里花木扶疏、垂柳掩映。昭儿对柳树还有些印象,其他却是记不得了。」

    孙道明有些了然。周氏养育沈倬这些年,母子相依为命,几个熟识的同僚之间都是晓得的。想来,去扬州应当较多考虑到周氏的心意,不过……「如此一来,短则两年,长则──」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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