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却只是喃喃自语:「昭儿。昭儿。昭儿……」
霎时间,沈倬清晰地浮现了一种感觉,紧紧搂著自己的这个人,他真正想拥抱的人大约是另一个陌生的人吧!但是沈倬还是轻声地许诺:「昭儿在这里。陛下,昭儿永远都在这里。」
中兴十年,李豫瞒著母后,溜进孔皇后寝宫的偏殿,他掀开薄薄的纱帐,看到一个白胖胖的婴儿睁著比夜空更加漆黑的双瞳。那孩子冲李豫一笑,双眼弯成月牙形状,竟比天上的明月更亮、更蛊惑人心……
青玉玦27
已故皇二子李昭生於丁未年丁未月庚午日壬午时。
三朝洗儿那天,久病的光宗难得露出平和恬静的笑容,哑著嗓子下旨:「赐洗儿果、金银钱、银叶坐子、金银铤子。」还拖著破败的身躯到孔皇后处逗弄初生的婴儿。那天李豫与生母李皇后自然也到了。回想起来,在李豫记忆中,从来不曾见过那总是眉头深锁的父皇笑得如此愉悦。
芳草如茵,粉蝶翩翩。李豫好奇地看著几个宫人端著偌大的金盆,安置到芭蕉树下,里面的水据说已经用虎骨熬过。紧闭著眼睛、皱著红通通小脸的婴儿让乳母从宫殿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盆里。光宗含笑往盆里添冷水,一旁宫人唱道:「流水长长,瓜瓞绵绵。」接著又将姜、葱投入水中,宫人再唱道:「姜芋充茂,强健聪慧。」这时乳母才依序洗了婴儿的双眼、鼻子、嘴唇,一边念道:「开天眼、点龙鼻、开龙口。」
李豫看这些花样有趣,悄声问身边的李皇后:「母后,孩儿洗三时也是这样吗?」李皇后神情一僵,转头看了李豫一眼,却不说话。
这时婴儿已经洗得乾乾净净,包进朱红色的襁褓里了。明亮的阳光穿过芭蕉叶洒在李昭的额间,光宗爱怜地抚摸著婴儿柔软稚嫩的脸颊,笑道:「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就单名昭吧!」
李豫听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舅舅取的,说是卜了一个卦:「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因此单名「豫」,双字「如之」。那是清泰三年立冬,光宗正在剿除潞王党羽的途中,李皇后大著肚子住在已经残破的洛阳,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嬷嬷。李豫哇哇落地时,听说连断开脐带的乾净的剪子也没有,更别说温水了,幸好雍王及时带著侍女赶来……
李豫怯怯地瞥了母亲一眼:这样说来,大约也没有什麽洗三的……
之後几天,请安的时候李豫绝口不敢提起关於弟弟李昭的只字片语,李皇后也彷佛什麽都没发生过似的。
虽说如此,当李豫诵读到《诗经》里「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句,还是忍不住想起那包在襁褓里的身躯、额间一抹阳光的婴孩面容。
几日後,大暑,大长公主怀抱著早李昭两天出生的小表弟来到宫里,孔皇后也休养得差不多了,於是内眷都聚集到後苑里。李豫听太监说,李昭让人抱到後苑,竟哭个不停,只好又抱回祥云宫的偏殿。
对生母的体谅与对手足亲近的情感在心中交战著,最後李豫还是藉口支开服恃的宦官,独自来到孔皇后的祥云宫。
那些太监、宫女见到李豫都略显惊慌,李豫和煦一笑:「本宫听说弟弟方才哭闹不休,此时可睡下了?」
乳母慌忙跑了出来,还没答话,里头一阵嘹亮的哭声,乳母吓得通地一声跪了下去,李豫赶紧虚扶她一把:「没事,本宫只想看看弟弟如何。」语毕,便迳自踩著稳健的步伐踏入偏殿。
李昭穿著锦绣小袍,哭得满脸通红,李豫纳闷道:「弟弟这是怎麽了?」
乳母却只是仓皇地摇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李豫有些不高兴。往前靠过去,仔细端详,李昭头上的胎毛似乎比洗三那时更浓密了。不知怎麽的,李豫忽然忆起以前偷偷养著的小花猫,每回拿个绳子什麽的在它眼前晃,它便高兴地左蹦右跳。想了想,便伸手在身上胡乱一摸,只摸出一枚青玉。
李豫从腰间解下青玉,提拉著丝绳在李昭头上摇晃。夏季燠热,阁子门都卸下了,日光照射在雕刻圆润流畅的青玉上,折射出一闪一闪晶莹的光芒。李昭渐渐停住了哭声,睁著乌黑圆润的大眼,小手摆动著似乎想抓住那枚盪来盪去的青玉,嘴里吐著泡泡,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说什麽。
这一日,李豫在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丝绳系上李昭的颈项,把青玉塞进襁褓之中。李昭似乎很开心,冲著李豫直笑。
这笑容,大约是李昭在年少的李豫心中留下的最美好的印象。
青玉玦28
李豫心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卑劣的人。
幼时他曾养在雍王府一段日子,在那壮美的宫邸中,带著一身战场拼搏出来的杀气的舅舅总是耳提面命地说:「豫儿长大了,要当个好皇帝。」
「什麽样才算是好皇帝?」
那时雍王李重美是这样对他说的:「要懂得忍,要能够忍常人所不能忍。要懂得狠,对仇敌要狠,对亲人要狠,对自己更要狠。」
当李豫将手放在李昭的颈子上时,他以为这样就是了;但是回过头来想,他其实是无法忍受父皇的憎恨而将罪愆归因於一个无辜的婴孩罢了。
他的狠,只狠在仇敌与亲人身上,却做不到对自己狠。
此际卧车已驶进中都,奔驰在御道上。李豫的怀里抱著沈倬温暖的、柔软的身躯,他感觉怀中的少年温驯地像顺毛的幼猫,这样的想像让他更加无法放手。漆黑的车内,他的眼睛却好像能看见沈倬闪烁著天真纯粹光芒的双眸,鼻间全是少年乾净的气息。就在卧车停下的那一刻,李豫感到一阵颤动,内心涌起了一股想要获得什麽、留住什麽的欲念。
他为这样**的欲念感到罪恶,几番挣扎後仍难以按捺。
「陛下,到宫门了。」
李豫慢慢放开沈倬,车外等候的宫人手里提著的灯光微弱地照进车里。李豫捧著沈倬的脸,在黑夜中勾勒著少年清秀的眉眼,竟有些失魂落魄起来。他听见自己柔声的说:「夜也深了,昭儿今夜宿在宫里吧!」
沈倬眨了眨眼睛,目光落在李豫微笑的脸庞上。
「昔汉光武帝与严子陵同榻,今日昭儿可愿意与朕同衾?」
还不待沈倬回话,李豫已牵著他下了车,坐上前往北辰殿的鸾舆。深夜之中的宫殿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建筑,看不清那些白日里争奇斗巧的亭台楼阁。
李豫让宫女卷起车驾的帘幕,车内立刻涌进凉爽的清风。车驾弯弯绕绕,不知不觉间,风不知什麽时候停了下来。李豫牵引著沈倬踏进精致而辉煌的庭院,走进巍峨的寝殿。
沈倬低著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李豫回头一笑,「昭儿别怕,就当自己家。」
沈倬小声嗫嚅:「昭儿的家比起这里来,可差得远了。」
李豫哈哈大笑,宫殿中一下子充满了帝王欢快的笑声。
等君臣两人都梳洗完毕,用了一些点心,已经过子时了。李豫挥退服侍的宫人,将沈倬带往床榻边。
「睡吧!明日还须早起。」李豫哄道。
三年来,李豫和沈倬之间从陌生而熟悉,获得了超越君臣分际的相知之情。听李豫这样一说,沈倬也就迷迷糊糊地睡到了龙榻上。一开始只觉得那衾被上、床帷上的织绣特别繁复多彩,後来渐渐又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他在心里欺骗著自己:这没有什麽的,蜀汉时刘备也常与大臣同榻而眠,指不定还和孔明先生一起睡过很多很多遍……
李豫自然不晓得沈倬内心正天马行空地乱想著。他侧身看著僵硬地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不觉有些好笑。「昭儿在紧张什麽呢?」
沈倬把身体侧向李豫,说道:「好像,这样不是很好。」
「什麽不好?」
「昭儿睡在这里,不是很好。」
「为什麽?」
「这是皇帝的床。」
李豫愣了一下。他从小见过各色的女人让内侍**裸地送进父皇的寝宫,只要父皇说一声「今夜留下吧」,那些女人便欣喜若狂。等李豫自己也有了嫔妃後,常觉得那些女人争的或许不是一个男人,而是这张华贵的床。她们可以在这张床上满足心里不可诉之於口的渴求。
李豫从来没想过,这是一张「只能皇帝睡」的床。但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沈倬「这张床很多人都爬上来过」。
李豫想了想,低声笑了一下,「现在也是昭儿的床了。」
沈倬沉默了一会儿,「昭儿担心。」
「担心什麽?」
「昭儿担心明日早朝,会有太史官说客星犯帝座。」
「朕会说,那是朕与严子陵同榻而眠。」
沈倬又沉默了一会儿,「昭儿还是担心。」
李豫伸手将沈倬揽得近一些,「昭儿还担心什麽?」
「昭儿担心明日早朝会有人弹劾微臣,说微臣让陛下少了一截袖子。」
李豫一方面惊异地发现这个未通人事的少年竟有那样敏锐的心思,一方面竟又觉得沈倬说出这样的话来是理所当然。那些炽热的遐思绮念慢慢冷却下来,他以调笑般的语气说道:「昭儿放心,明日朕起了,一定也把你叫起,两片袖子绝对完好无缺,一根丝缕都不少。」
这一夜,两人都做了幸福而平静的梦。
沈倬梦见自己在摇晃的小舟上捕捉到一只青碧的蝴蝶;李豫梦见一片明镜般清澈光洁的湖水,湖边的枫叶都褪了色,只剩白茫茫的乾净的天地。
作家的话:
《御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