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13

    李豫低头向沈倬说道:「没事,哥哥想起家中事务有些要紧的,今日出门时竟然忘了交代。昭儿可要一同回去?」

    沈倬微微点头,向一旁孙道明等告辞,便跟著李豫走出了牡丹棚。

    阳光和煦,游人如织,毂击肩摩。两人一路无话,走回普国寺前,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宫里替李豫安排的的是一辆双辕双轮、通幰长檐、前边及左右皆有开窗、车门设在後方的卧车。正要踏进车舆,李豫却忽然向执鞭的侍卫吩咐道:「到等觉院去。」然後回头对沈倬说:「再陪我去一处地方。」

    车声辚辚,车外草木愈发茂密蓊郁,枝叶婆娑。转眼小径两旁尽是青葱的丛草,杂花点缀其间,一片锦绣繁华。群鸟啾啾,蝉鸣唧唧,衬得这景致更显得幽静。

    两人并坐在宽敞的车中,难得的,谁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沈倬内心惴栗不安,最终忍著,什麽也没问。

    「昭儿不问要去做什麽?」李豫问道。

    沈倬摇摇头:「陛下想说时便会说了,陛下不想说时那便不是昭儿能知道的。」

    李豫垂下眼帘,彷佛在思索著什麽,又彷佛只是安静地休憩著。

    「陛下,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马儿却还有些不安分地达达踢著蹄子。

    李豫率先下了车舆,回头把手伸向沈倬,沈倬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放到李豫暖和的掌心,也下了车。

    残阳如血,只见小院寂寂,周围种满了劲直的古松,沈倬忍不住吟道:「停策倚茂松。」李豫但笑不语,牵著他的手,往敞开的柴门走去。跨过门,里面一个比丘尼正在莳花弄草。待走得更近一些,那比丘尼抬起头来,精致的五官虽刻上岁月的皱痕仍可想见当年的美丽,一身朴素却遮掩不住那浑然天成的尊贵气息。

    驾车的侍卫守在院外,李豫放开手,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向眼前的比丘尼稽首再拜,口里喊道:「母后。」

    沈倬诧异极了,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先帝驾崩不久,几位大臣倡议尊新皇生母李皇后为太后,另一批大臣则议论当年孔皇后与光宗大婚在前,应当先尊孔皇后为太后,再议李皇后封号。两边争持不下,最後国舅雍王出面调和两方,决议以光宗大婚封后时的年号为两位太后封号,尊孔皇后为应顺皇太后,尊李皇后为中兴皇太后。表面上此事和谐落幕,实际上,两个女人暗地里的争锋相对一下子浮上台面。整座宫城静寂起来,往昔那些欢快的女子笑声都杳然而逝,沉闷的氛围弥漫在巍峨的宫殿之间,侍卫、太监、宫女个个如惊弓之鸟般地匆忙来去。身为尚未成年的皇帝,李豫对两位长辈之间一触即发的斗争完全无能为力。

    慈圣宫之变後,丧子的应顺皇太后自缢,中兴皇太后也在不久之後向外宣告病殁。

    此际,等觉寺。李豫站了起来,那比丘尼静静地凝视著他的脸,眼神一一落在李豫紧蹙的眉间、高挺的鼻梁、微扬的唇角,好似用手抚摸过去般的仔细。然後一眼瞥向沈倬,只看了那麽一眼便背过身去,往厅室走去。

    李豫轻声地交代沈倬:「在这里等著,可以四处走走,但切莫走远了。」

    沈倬用力点头。

    李豫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别想太多,我一会儿便出来了。」

    沈倬目送著李豫的背影消失在紧扣的门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抹红霞从天边云朵间洒进了这寂静的禅院,也洒在他犹带著少年稚嫩气息的脸庞。

    时至黄昏,日已衔山。远处颓阳夕阴,残光暮影,沈倬想起了前人韦应物的诗:「云霞未改色,山川犹夕晖。」又想起:「寺深松桂无尘事,地接荒郊带夕阳。」晚风袭来,他在这样的晚风中感到一种雀跃的热情,却又似乎有种无法诉说的失落。而在他看不见的厅室里,李豫正透过窗棂间的缝隙暗自窥探著他。

    曾经的赵国公主、中兴皇后、中兴皇太后李惠明站在一旁,也在看著院中傻傻站著的沈倬。

    「母后。」李豫开口问道:「母后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见一个人,竟觉得彷若前世今生的亲友至交一般高兴。」

    李惠明沉默良久:「有。」

    李豫温柔地笑:「真是奇怪,只要他冲著我笑,我便觉得开心起来。」

    院子里的沈倬无聊地摸著袖子口的绣线玩,却始终不曾挪动一步。

    李豫笑道:「真是个傻孩子。」

    李惠明面露忧伤:「如之,那不是你的错。」

    李豫回过头来,深深地看著自己的母亲。她曾经如此华贵,运筹帷幄,燃烧著一生所有的爱慕与眷恋,而今却如槁木死灰。

    李豫沉吟半晌:「母后,他的小名也叫昭儿,那双漆黑的、纯真的眸子也像、也像──」

    李惠明慌张地抓住已经成年的亲子的衣袖喊道:「如之!那不是!」

    李豫却笑了起来:「昭儿,昭儿……莫不是因果轮回?岂不是上天的果报!」

    「如之!放下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他不是他。」

    「可我觉得他是!」

    「不!他死了!那孩子死了!」

    李豫猛地喊道:「我知道他死了!我亲手掐死他的。他的脖子嗑喀一声就折了,断了气了,活不过来了!」

    李惠明脸色惨白,呐呐地不知道该说什麽。

    「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想……」想什麽呢?

    李豫在心里说:只是想让自己作一场虚假的、不可能成真的梦。

    青玉玦26

    中兴十年,岁次丁未,羊年,李豫十二岁。

    李豫记得同父异母的胞弟、已故皇二子出生的那天清晨,明亮的日光照耀著东宫朱红漆彩的窗格,乌黑的天空渐明渐亮。他一如往常地张著手,在太监、宫女的服侍下穿上沉甸甸的朝服:先是白纱中禅,围上白裙襦、红纱裙,穿上白袜黑舃,上身再套上内里大红色的交领黑滚边绛纱袍,围上绛纱蔽膝,配白色方心曲领、黑组大双绶,垂山玄玉大佩,最後系戴十八梁的远游冠──新唐礼制,等级最高的礼冠为十二旒的冕冠,其次为帝王常朝时戴的二十四梁通天冠,其次是帝王於会盟、田猎时戴的五彩玉白鹿皮弁,再其次方是作为太子、诸侯朝服的十八梁远游冠。

    李豫作为东宫之主,有著全天下最尊贵的身分,更有著全天下最尊贵的血统:他的父皇李从厚是明宗的亲子;他的母后李惠明是明宗养子潞王李从珂之女,在长兴年间曾封为赵国公主,如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在阳光照亮寝宫前,李豫已穿戴整齐,在太监的簇拥下走出宫门,坐进朱轮华盖的安车。清晨的薄雾散去,他可以仰望一行白色的鸿鸟低低掠过屋脊上的鸱吻,及雀鸟停伫於辇道两侧巍峨的朱红宫墙之上;可以低头细查雕刻著龙纹与云纹的汉白玉陛石,及束腰莲花纹而上下枋皆饰以梚花结带纹的须弥座。他可以听见马蹄达达、车轮辚辚、黄莺啾啾,感受到微凉的晨风徐徐。安车穿过迎阳门、临华门,路经景福、延和两殿,停在了崇政殿。

    此时是五更天,应是常朝的时候,百官应聚集在文德殿朝拜天子;但早在一年前,光宗便让连年奔波征战而留下的种种宿疾拖垮了单薄的身躯,缠绵病榻,只能以太子监国理政。李豫以不敢僭越为理由,敲定了距离东宫较近的崇政殿作为朝会之所。

    李豫下了安车,往前走了两步,一阵南风吹拂,他突然停下脚步,侧首问道:「这是什麽气味?」

    「殿下闻到的,约莫是太液池的芙蓉吧!」一个太监腆著笑脸答道。

    李豫这才想到,近日忙於政务,竟不知不觉已到了荷花盛开的初伏!

    即便私底下文武大臣如何欣慰於年幼储君高贵的仪表、聪慧的天资、好学的性情,种种赞美的言语都在李皇后的谕旨下杜绝於宫墙之外,凡有颂扬太子者,均视同巧言奸佞,拖至西华门外杖责二十。十二岁的太子监国不知道母后的这道诏令,无从得知百官对他的称许,只能一方面沮丧地检讨自己的作为,一方面愈加勤勉於政事。

    退朝後,李豫一般先向生母李皇后请安,再至孔皇后处问候,不过这日却让宫人挡在孔皇后寝宫门外。宫人说,已经怀胎九个多月的孔皇后羊水破了。

    李豫心想: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虽非同母所出,李豫还是有些期待这个唯一的手足来到世上。

    请安之後,李豫这才回到东宫,更换常服後来到偏殿。宦官在偏殿备有樱桃饆饠、羊肉荤馅蒸饼等,李豫吃了两口,突然觉得没有胃口,便让人撤下,自己走到书房批阅奏章。

    巳时一刻,杜光宇过来讲授经史。

    阳光炽热,宫城内的大小池塘与御沟皆盛开著雪白的、淡黄的、粉红的、嫩绿的、深红的荷花。李豫坐在东宫的书房,四面的隔子门都卸下了,凉爽的风徐徐缓缓吹进斗室。自早晨闻到那清新的香气後,李豫总觉得这股气息萦绕在鼻尖,扰乱著他、令他的思绪断断续续地飘向孔皇后的宫殿。

    就在李豫神思荡漾之际,杜光宇停下片刻,说道:「殿下的心乱了。」

    年幼的李豫感到十分羞愧,赧红著耳际;身为未来的君主,理应将全副心神放在百姓身上,「乐以天下,忧以天下」,母后、舅舅、姑父都是这样勉励著自己的,可自己竟由著那小小的对於手足的盼望而在授课时分神!

    那天,杜光宇这麽问了:「殿下在想什麽?」

    李豫垂头,嗫嚅地问道:「姑父──」李豫见杜光宇并没有指正的意思,便放胆问道:「姑父如何让自己的心不乱呢?」

    杜光宇默然片刻,淡淡地开口:「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当时李豫没有参透,这句话成了他难以解开的迷障。

    此际,建德十六年,李豫走出等觉院,向沈倬说道:「走吧。回去了。」拉著沈倬要上马车,沈倬却在马车旁止住了脚,担忧地望著李豫。

    他们在黑夜中互相凝视,似乎一下子就能看近对方灵魂深处,却又好似什麽也看不到。

    此时明月已从天边升起,洒了一地如水的月色。李豫忽然吟道:「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沈倬打量了李豫的神色,小心地问:「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

    李豫听罢,半晌没有说话,这才转身踏上了车,回头伸手给沈倬:「先上来再说。」将沈倬拉进车里。

    进到车内,与李豫相对坐在狭小的车里,沈倬反而不知该怎麽说出口了。反倒是李豫忽然说道:「客心何事转凄然?或许是因为世事波上舟,淞洄安得住?」

    这首诗是韦应物所作,前两句是「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沈倬想著那让李豫称呼「母后」的尼姑,有些明白此刻李豫心情烦闷的原因。「陛下烦忧,是因为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沈倬试探的问。

    李豫没有回答,却掀开车窗上遮蔽的罗帷,「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卧车疾驶,夏夜里四处是鸣叫的虫声。沈倬看不清李豫的脸,只感到那话语间无力的苍白。是什麽让向来带笑的君王忧愁的呢?他心里想著,嘴里却不知该说什麽才好。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又听见李豫说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昭儿,朕只是凡人,虽富有四海,却终究有些难以成全之事。」接著转过头来,执起沈倬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昭儿,朕的心太乱了,它总是静不下来。」

    「……」沈倬低下头去,昏暗的视线中,他只感觉掌心熨热的起伏、颈侧拂过帝王的呼吸,还来不及多想,已脱口而出:「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李豫身躯一震。那年六月的阳光、六月的荷花香、六月的东宫,六月的……

    「佛言,善哉善哉,须菩提,如汝所说,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子,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六月,他刚用完午膳,小太监来报,孔皇后身下了一个男娃娃。他曾经那样喜悦地迎接这唯一的手足的降生,满心盼望著……

    「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沈倬才刚说完最後一个心字,便让帝王抱在怀里。他一时惊慌地颤抖起来,「陛下?」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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