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11

    沈倬犹疑了一会儿,一方面不敢违拗,一方面也受不住李豫那满是笑意的眼神,只好羞红著脸将小匙上的樱桃轻轻含进嘴里,酸甜的滋味一下子荡漾开来。

    明媚的日光、盛开的水中芙蕖、亭亭玉立的初夏荷叶、鲜甜微酸的果实、冰凉的酥酪与甜美的糖浆……这一切交织在帝王的笑声中,构筑成一片比春梦更加旖旎的情调。

    片刻之间,沈倬忙将头垂得更低,微弱地说道:「陛下不要再逗昭儿玩了……」

    李豫又笑了两声,突然目光灼灼望著沈倬,默不作声。沈倬不免心里疑惑,抬起头来。

    「看到这樱桃,就想到一转眼又是初夏了。」李豫拂开沈倬鬓边几缕发丝,接著说道:「昭儿也变了许多。」

    沈倬眨了眨眼,想了一下:「总有一些不变的。」

    李豫眸光一闪。「比如说?」

    沈倬侧著脑袋想了一下:「比如陛下在昭儿眼里永远是陛下。」

    李豫先愣在那里,目光越过沈倬,看向亭外池水上高高低低的荷花,突然抓紧了沈倬的手:「朕很想知道,昭儿眼里的陛下是什麽样子?」

    沈倬不假思索地回答:「陛下就是陛下的样子。」

    李豫略微颔首:「那看起来像是个好人的样子吗?」

    「陛下是好人。在昭儿心里,陛下是好人。」沈倬语气恳切坚定地答道。

    李豫沉吟半晌:「那──如果有一天,昭儿发现朕不是好人,那该当如何?」

    沈倬不解似地看著李豫,两人一时之间相视无语。

    「就算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说陛下是恶人,在昭儿心底,陛下永远是好人。」

    李豫定定地望著沈倬乾净明亮的双眸一会儿,仰首大笑。

    作家的话:

    青玉玦21

    李豫记得慈圣宫之变那天,姑父杜光宇以尊奉先帝遗诏为由,兴兵逼宫,舅舅雍王也带兵赶来。

    宫殿外厮杀声大起,李豫听到很多人喊著「护驾」,空气里弥漫著浓郁的血腥味。後来有人喊「殿下」,一个出去查探的小太监慌张跑了进来,一脸泪水,高喊:「雍亡薨了!」身旁的母后踉跄了一下让宫女扶住。到了夜里,终於平静下来。官兵、侍卫、内侍忙进忙出,李豫从殿门望出去,廊腰缦回的苑囿一片衰败残破,回头一看,慈圣宫竟点起晕黄的宫灯,在沉沉的黑夜中若无其事地炫耀著一如往昔的高贵与尊严。

    母后去哪里了?

    内侍说外面危险,请陛下回寝殿歇息。

    他也不晓得自己要歇息什麽,从头至尾他只是站著,没有出丝毫的力气。但李豫还是慢慢地踱进宫殿,坐在榻上,坐著坐著,内心越发阴暗忧愁。

    他的舅舅雍王在白昼激烈的战斗中为了保护这座宫殿而死去了,而那引发这一切杀戮的罪魁祸首却还在偏殿熟睡著。是了!他想清楚了!若是父皇只有自己这麽一个儿子,即便再怎麽不喜,再怎麽样滔天的恨意,都不致於留下那样一纸让臣子宗室逼宫的诏书!

    都是李昭的错!

    心中有什麽悄悄酝酿著,犹如深藏甕里的陈年的酒,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缓缓散发出令人血脉痉挛的力量。案上还放著那纸绢质诏书。

    李豫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偏殿。

    李昭,自己在世上唯一的手足啊……

    他一边想著八岁时在翰林院里杜光宇教他读过的诗,一边喃喃自语地诵读道:「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他走进偏殿,轻轻抚摸著李昭柔嫩的双颊,多麽可爱的孩子!李豫看著小小的婴儿紧闭著双眼,睡得正香甜。宫灯在骤起的夜风中飘摇不定,四壁上的人影如同魑魅一般疯狂地扭动,李豫慢慢地,将手搁在那挤著肉的短小的脖子上。婴儿挥舞著双手挣扎著,但是这样的挣扎真是太过轻微了,轻微到没一会儿便软了下去。

    备好香汤来请帝王沐浴的太监拔高声音地尖叫起来。

    几个宫人慌乱地拥入,似乎都让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一个小黄门跪了下去,膝行到李豫身边,大喊:「殿下!」

    李豫恍然清醒过来,低头一看,尚未周晬的婴孩歪著胖嘟嘟的小脸蛋,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娇嫩的、曾经鲜活的身躯已然断了气。

    李豫猛然放声恸哭。

    「出去,都出去!」小黄门挥舞著双手喝斥四周团团围著的宫人。偏殿外的太监、宫女听见李豫的哭声,「陛下这是怎麽了?」有人问道。一个从偏殿出来的宫女说:「死了!」

    「什麽?谁死了?」

    「皇二子,皇二子死了!」

    「皇二子死了!」

    而宫殿里,小黄门撵开众人後,忙用衣袖楷拭李豫的眼泪:「殿下,别哭。」

    李豫却突然抓住小黄门的手:「元时,孤杀了他,孤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了!」

    小黄门依然跪在地上,几次张口欲言又不知该说什麽话才好。

    李豫泪流满面,抛去了尊贵的身分与长久以来束缚他的体统。这一刻,他像个真正的十二岁的孩童般哭泣:「孤杀了他、孤杀了他。孤残害手足,孤是暴君独夫,孤会失了天命、失了天下。没有人愿意跟随,连姑丈都不要了!」

    「殿下……」

    这一年,王元时还是个不起眼的小黄门。他在偶然的机缘下,结识了躲在宫墙阴影间的小太子。此时,他在冰冷的冬夜里紧紧反握著李豫的手,用「殿下」这个旧时的称呼低声轻唤,说道:「在元时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是第一个把元时当作人来看的人,是个善心仁慈的人。」

    李豫抬起头来:「不,元时,你看错了,你看错了……」

    作家的话:

    青玉玦22

    王元时永远记得,那年李豫微服探访净山寺不久後,一个人独自坐在旧时东宫,閒看满院飘落的、飞舞的梅花,嘴角带著令人心悸的笑:「元时,你说说,怎麽会有那样的人?第一眼见到他的眸子,就教人移不开眼?怎麽会有这样的……」李豫停了一会儿,叹息似地说道:「才见到,就觉得整个人欢喜起来。」

    此时,王元时与养子王承佑两人戒慎恭敬地守在亭外,听见了帝王琅琅的笑声。王承佑习惯地往四下瞧瞧,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这皇上与沈大人究竟说了什麽,这样高兴?」

    王元时顿时沉下脸色,断然说道:「甭问,也甭想。陛下是天子,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陛下的心思,不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下人能妄加揣度的。」说,是这麽说。但王元时的心里却飞快地回想起种种的细节,或许,他猜测:即使沈倬什麽也不做,只是站在那儿,就像瑾妃曾说过的那样:他似乎总能讨陛下的欢心。

    这时,李豫和沈倬已经走到廊庑的一处拐角,正好侧过身来,王元时可以看见帝王发自内心的愉悦。

    「可孩儿真是弄不明白。」王承佑疑惑地问道:「陛下平常虽然也常笑著,但每每和沈大人一块儿时,该怎样讲哩?那整个人、整个人就是不一样了!」

    王元时猝然停下脚步,深深地看著王承佑。

    「哪儿不一样了?你说说。」

    这时,李豫突然唤道:「元时。」

    王元时赶紧走上前去。

    「听昭儿说,近日有搭棚子演什麽戏文的,你可知道?」

    王元时还来不及回话,一旁王承佑已经喳喳呼呼地扯开嗓子:「啊呀!那可有趣极了,又是唱曲、又是说话的,吹吹弹弹,又有做各种动作的,热闹一点的戏文甚至锣鼓喧天,十分好看。」说著指手画脚、手舞足蹈起来,王元时赶紧扯他袖子,王承佑这才惊觉自己逾矩了,赶紧闭口缩到王元时身後。

    「陛下,小孩子还不懂规矩。」

    李豫没说什麽,只是长叹一声:「可惜了,这宫里是看不到什麽的。」然後微微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这也没什麽好可惜的。」沈倬用他那介在男子与童子之间独特的、微哑的嗓音接著说:「大凡一样新鲜事物,即便再怎麽受人吹捧,难免因开创新声而未能尽善尽美。以前昭儿也听人讲诸宫调什麽的,大抵开始的时候图个有趣罢了!如今想来,这戏文虽然前所未闻,但未免过於俚俗,只怕尘秽视听。」

    王元时连忙跟著说道:「大人说的是。以前也有奉召来宫里说话的,一两次以後,陛下不也腻烦了吗?不如再过些时日,看看有无说唱俱佳的,请来宫里演一遍,或许陛下听了,也觉得不过如此呢!」

    李豫一双眼睛在沈倬和王元时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笑道:「朕只是想找个由头到宫外体察民情,要是请到宫里,那也就没什麽意思了。」

    沈倬无奈道:「陛下,这几个月已经体察民情多次了。」

    「就是,」王元时附和道:「上回还在通州盘桓了好些日子呢!」

    李豫不搭理王元时,只望著沈倬,语气千万分地温和:「朕想与昭儿听戏,昭儿难道不肯?」

    沈倬几次开口闭口,最後只好无奈地说道:「哪里,陛下圣言,昭儿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後已,况区区看个戏文?」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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