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10

    沈倬一页一页仔细翻过,直到午时,才终於看完。榻上的奏章却是一本也没动。

    中午在宫里吃了膳食,五菜一汤,十分丰盛。沈倬腆著肚子,坐著眯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慢吞吞地取了一本奏摺,誊抄起来。

    酉时签退,沈倬回到刚刚搬迁的新居,周氏正在庖厨里忙著,沈倬看著自己母亲的背影,欲言又止。

    周氏回头,见孩子傻傻地站在门边,笑说道:「饿了吧!再等等。」

    沈倬应了一声,嗫嚅了一下,终於忍不住开口问道:「娘亲,家里的书都是爹爹留下的吗?」

    周氏背对著,正打开蒸笼,「你这傻孩子,都问几遍了?」

    「那上面的字是爹爹的字吗?」

    周氏放下蒸笼的盖子,回过身来,一张脸笼罩在蒸腾的白气里,「怎麽这样问?」

    沈倬低头,指甲抠著新制朝服上的绣纹。「昭儿今天在翰林院整理文书,看见一个人字迹,和家里书上的眉批很像……」

    周氏沉默了一会儿,用布巾擦擦手,走向抚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沈倬抬起头来,望著周氏:「娘,那个人,姓杜,是爹爹认识的人吗?」

    周氏摸了摸沈倬的脸颊,叹了一口气,「昭儿,家里的书,都烧了吧!莫让人知道。」

    此时这对母子都不晓得,在沈倬离开翰林院之後,李洸拿起他下午抄录的文簿,半晌不发一语。张虔凑过来看了几眼,口里啧啧有声。王恕觉得奇怪,也走过来,伸头一看:「这怎麽……」李洸将簿子随手递给王恕,说道:「这孩子抄录的笔法,与杜相一般无二。」

    戌时,这本文簿送到了御前,李豫一页一页细细地翻过。

    李豫闭上眼睛,回忆著沈倬站在书肆前眼巴巴看著《鲁班经》的神情,不觉轻笑出声,想自己应是多虑了。

    作家的话:

    青玉玦19

    杜光宇为天成二年进士,登科那年正逢二十二岁,刚刚行了冠礼不久,说话直率、行事强硬,让朝中老中批评「嘴上无毛,目中无人」,得罪权贵。当时明宗惜才,将杜光宇任命为翰林院编修。天成七年,杜光宇从翰林院出来,做事手腕老道、说话也婉转,在六部之首的吏部混得风生水起。两年之内由从六品员外郎擢升至正四品尚书左丞,眼看就要平步青云之际,却逢甲午年潞王之乱,攻陷洛阳。兵马倥偬之际,杜光宇独身离开京城,然後在郊外的芦苇荡巧遇了仓皇逃难的光宗李从厚与年仅八岁的大长公主李常宁。中兴元年,丁酉年,光宗复辟,任杜光宇为相。中兴六年,赐杜光宇与大长公主完婚。

    杜光宇不仅是国之重臣,更是长公主的驸马,李豫的姑丈。

    对於此人,李豫是憎恨的,也是孺慕的。

    先帝驾崩後,李豫由储君转成了国君。即便作为太子监国期间已熟悉大致的政事运作,甫登基的少年天子还是难免对官僚的推诿卸责、党同伐异等情节感到焦头烂额、力不从心。这时支撑著李豫的,有三个人:母亲中兴皇太后、舅舅雍王李重美、姑父杜光宇。

    多年以後,李豫依然清晰地记得杜光宇披著蓝缎地朝服、罩著褐色纱地长袍的身影。他总是昂然地立在百官之前,像一只不属於凡鸟的凤凰。自从中兴八年入翰林院读书,李豫便将这位堪称国士无双的贤相当作自己的老师一样爱戴。比起总是喝叱他的父皇,尚未长大成人的李豫可说是将满腔的孺慕之情全投注在这位长辈的身上。

    中兴十年,李豫登基不久,看守太仓的士兵、皂隶突然发难,盗窃、转移了太仓的米粮。李豫震怒,下令有司彻查司农寺卿一干人等,并追查遗失的太仓粟去向。刑部却推说此事应当交由大理寺;大理寺又说粟米布帛之事应属户部;户部又说此事起因明显为兵变所致,暗示应先追究兵部失职;兵部也著急了……

    一群身穿紫袍、绯袍的大臣争论不休,平日缓颊的丞相杜光宇与雍王又不约而同因病告假,李豫终於忍无可忍,从金碧辉煌的御座上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掠过百官:「退朝。」百官这才慌慌张张地双膝跪地,低伏叩首。

    直至十月十五圣寿节这天,此事仍旧毫无下文。本应举国欢庆的日子,为了填补太仓粟遗失的损失,只能下旨皇城内撙节用度,取消一切宴饮。只有尚食局在帝王的早膳多准备了一品银丝挂面,权当祝贺。

    不过,实际上李豫并没有机会吃到这碗挂面。

    大朝结束後,一个太监传中兴皇太后懿旨:让李豫速至慈圣宫。

    李豫永远记得这天,正值青春年少的自己一边走向慈圣宫,一边观赏著凋落残败的初冬风景,感受著令人发愁的凄迷而见景伤情。「陛下,太后等著呢!」旁边的宦官,已不记得是谁了,这样催促著。李豫颇为不耐烦地回头喝道:「朕知道!」然後孩子气地用力踩著步道上的青石。

    左右自然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什麽。

    不久,这样的怒气很快便消散了!李豫疑惑地打量著似乎比平常更加多的守卫,原先固若金汤的慈圣宫此刻彷佛一座即将与敌军交战的堡垒。

    中兴皇太后立在宫门前等著他。

    「母后?这是怎麽了?」

    然而,他那向来慈爱和煦的母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太仓粟的去向,你可查清楚了?」

    李豫自然摇头。

    「不用再查了。」中兴太后说了这麽一句,李豫正讶异著,忽然听见慈圣宫里传出婴儿嘹亮的哭声。

    「是弟弟。」李豫一听声音,立刻联想起这个仅见过两次面的幼弟李昭。果然,李豫在偏殿里见到哇哇大哭、哭得脸都红了的婴孩。他直觉地想去抱起弟弟,母后却按住他的手。

    「母后……」

    「等一会儿,母后让你看一样东西,你再想想,要不要这个弟弟。」

    一连串的反常让李豫感到万分不安,但是帝王的身分让他不能表现任何的慌乱。他不懂「要不要这个弟弟」到底是什麽意思。这是他的弟弟啊!是父皇驾崩前挂念的幼子!这怎麽是他自己能决定要或不要的呢?

    李豫揣著不安的情绪跟著母后来到桌案前,案上静静搁著明黄绢质的诏书,他往前踏出一步,遗诏里的每个字都像残酷的鞭子打在他的心上,诏书上是这样写的:

    「朕只事九庙,君临四海,常思祖宗之缔业艰难,夙夜忧勤,聿修大政,自谓励精未已,治平可期。自夏以来,感数之有穷,圣贤所同,惟怀懿图,宜有顾托。二皇子昭,虽幼,然其母族孔氏性禀宽和,忍辱负重,辅弼朕於危难之际。而乱党潞王等人,窃占君位,其女赵国公主挟兵权之利,有武氏之祸患。故谋废太子豫,立幼子昭,使登大位。大长公主及驸马杜卿宜尽辅弼之职,扫除贼党,光我新唐家业。授废黜之权,以摄政事。家国天下,奚以托之。咨尔将相卿士,内外之臣,敬保我子,缉宁邦家,无违朕意。」

    过去,李豫只暗自觉得父皇对自己不喜,却不知道,原来那是恨。

    父皇恨潞王,恨潞王的女儿,恨身为潞王外孙的自己。

    最让他绝望的是,诏书里交待要「扫除贼党」的,竟然是自己向来亲近的姑父。

    李豫红著眼,看著中兴太后,哽咽地问道:「母后,孩儿做错了什麽?」

    作家的话:

    青玉玦20

    沈倬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最平静无波的,莫过於建德十三年至建德十六年之间在翰林院里的日子。

    「六月六,请姑姑」,传说晋国宰相狐偃功高而骄横,刚愎自用,气死了女儿亲家赵衰。赵衰的儿子也就是狐偃的女婿,想趁著晋国粮荒之际,藉口放粮,和狐偃说定六月六日这天回家过寿,打算在祝寿时谋求机会、刺杀丈人,为父亲赵衰报仇。狐偃的女儿知道丈夫的计画,於心不忍,最终跑回娘家,告诉母亲。此时,狐偃於放粮期间正好目睹百姓疾苦,体悟到自己的错误,又得知女婿将要刺杀自己的消息,於是幡然悔悟,在六月六日这天登门向女婿赔罪,翁婿和好,比往常更加亲善。为了教训,往後每年六月六日,狐偃都将女儿女婿接回娘家,一方面为了阖家团聚,一方面也藉著女婿之口了解民情。狐偃悔过的事迹传到了民间,百姓争相仿效,逐渐形成了「请姑姑」的习俗。

    而在新唐,六月六日不但盛行「请姑姑」,还流行「晒衣物」、「沐於河」。

    转眼间,已到了建德十六年了!

    六月六日,时序正值盛夏,有些人家忙著宴请女儿、女婿,有些人家忙著翻晒衣服、书籍,还有些人家将猫犬牲畜牵到河边清洁,一些妇女也赶著这一天沐发。宫中法度严谨,自然不可能有什麽猫狗与女人一块儿沐浴的盛况,不过晒晒銮舆、仪仗而已。

    至於翰林院,那真是忙到不可开交了!光是将御制诗文、经籍史传、文书奏章等搬运到外头晾晒,便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更何况还要小心这些宝贵的经卷破损、遗失、遭窃。

    从宫里调来的宦官在翰林院忙进忙出,沈倬站在烈日之下,一边指挥著,一边顺便清点库藏。整个翰林院,只有李洸因为年纪实在太大了,皇帝特别下了口谕,让老学士在树下乘凉。其他人莫不顶著炎热的日光,汗水沿著修长的颈子没入衣领之中,没一会儿,便浸透了衣衫。沈倬见王恕、吴进等上峰都率先脱下朝服,也耐不住热来,只穿了一件里衣在院中像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这一年,沈倬已经十七岁了。蜕去孩童般的稚气,一身令人尊敬的书卷味配上清秀的五官,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

    「沈修撰,陛下召请。」沈倬本来正帮忙接过一叠泛黄的文书,听得这一声,吓一个松了手,文簿散落一地,一旁的小太监连忙帮著捡起。沈倬回头一看,原来是李豫的近侍王元时。三年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黄门忽然窜起,直升侍殿头内侍,还曾引来不少舆论非议,至今仍常常有人当面有意无意地嘲讽。沈倬却深知九重宫阙之上那人对王元时异常信任,不敢随意怠慢。

    王元时好笑地看沈倬慌慌张张地找到朝服披上,打趣道:「莫要慌张,沈修撰若是忙,便慢上几个时辰也行。」李豫当然不可能交代这样的话,是以沈倬听後非但没有缓下来,反而更急了。

    好不容易穿戴整齐,沈倬向李洸说了一声,便跟著王元时前去见驾。路上,还不安地闻了闻自己的襟袖,生怕有那麽一丝汗味惊扰了天子。

    王元时看见沈倬的举动,觉得好笑。

    整座中都格局由外而内分别为:外城、内城、皇城、宫城。一般衙门及掌管中都之官署设於内城,六部办事处设於皇城,翰林院、社稷、太庙设於宫城之内。每日五更,百官由西华门进入皇城,翰林院中人则迳行由东华门转宣佑门进入宫城。宣佑门以西是御苑;御苑中心的中央太液池按照一池三山的意境构成,绕池设有二十四座楼、堂、亭、轩、榭等象徵二十四节气循环、生生不息;御苑以西是紫宸殿,本为庆贺祥瑞之用,後来改为帝王下朝後宣召官员议事的书房;紫宸殿以北,则是帝王寝宫,取《论语》「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之意,取名北辰殿;北辰殿以北皆属後宫,乃后妃所居,男子非经传召不得随意闯入。

    沈倬来到翰林院三年,却一直没有提到六部去,外人都猜测大约是想让他再韬光养晦几年;只有王元时知道那难以捉摸的圣心,怕是舍不得吧!到了六部,便很难像如今这般,想见人便传召过来。

    「陛下!来了!」喊了这一声的是王元时新领养的义子,名叫王承佑。李豫嘴角微微带著笑意,背著手站在太液池边,顺著王承佑指示的方向,远远地便看见沈倬正绕过荷叶亭亭间曲折的回廊。

    走到帝王跟前,沈倬低著头,还来不及跪下,李豫已经抢先摆手道:「免礼了。」沈倬抬起眼帘,方才还觉得彷佛烧起来的炙热阳光,一瞬间竟因著君王含笑的眉眼而温柔起来。

    夏日,民间土生的荷花一个劲儿地疯长,皇宫更是弥漫著清冽淡雅的花香。沈倬脸上微微泛红,弄不清是方才走急了,还是盛夏的骄阳太过炽热,还是……

    李豫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牵起沈倬的手,一边走向九华亭,一边说道:「方才尚食局呈上甘酪樱桃,滋味相当不错。」

    走进亭子里,果然见到一个描金刻花琉璃盘上樱桃鲜红可爱,几个银碗里冰镇著新鲜的糖、酪等。待坐下後,李豫略一摆手,让宫女、太监下去,自己就著一旁银盆的水洗净了手,便动手擘开樱桃,去核後装盛在一鎏金银碗里,淋灌上凝白的乳酪与晶莹的蔗糖浆,递到沈倬面前:「昭儿来尝尝。」

    沈倬低著头,窘迫地说道:「陛下,这让昭儿自己来吧!」

    李豫轻笑,执起小匙:「朕昨日读了一篇叫做〈昆仑奴〉的传奇,里面正好提到这甘酪樱桃。」说著,舀了一口送向沈倬嘴边。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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