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4

    青玉玦7

    周氏带著沈倬离开净山寺,来到雍王府的西角门外。几个宦官头戴幞头巾子、著红袍,站在门外查验身分、配给居所。为首的太监笑容和煦,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沈倬听见旁人喊他「王公公」。

    沈倬见这公公模样亲切,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软软绵绵,和乡下戏文里那跋扈的形象全然不同,让他感到大为惊奇,便不自觉睁大一双圆溜的眼睛直盯著王元时瞧。周氏只好无奈地叹气:「昭儿!」沈倬茫然地抬头,望著周氏的脸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方才竟盯著他人直瞧,不由得羞红了脸。

    那王公公却走上前来,看著沈倬绯红的双颊和扎成双角的发髻,微笑道:「沈夫人,这是门牌。进了大门,里头有小厮引路。王府的规矩是一日供两次餐饭,一在午时,一在酉时。早起卯时开门,夜里戌时上锁。可千万记清楚了。」沈倬赶紧做出乖巧的模样,连连点头。那公公又交代一些零星琐事,便让沈倬母子从西角门进了雍王府。

    沈倬听说过这位雍王的事迹。

    新唐建国於庄宗,原先定都於洛阳。後来庄宗自以为基业已固,便肆情纵欲起来,使得朝政紊乱、军旅叛变。庄宗的养子,也就是後来的明宗受到叛军拥护,率军南征庄宗,相继攻克汴州与洛阳。明宗即位後,诛除宦官,任用士人,关心百姓疾苦,驾崩後由幼子宋王继位。宋王登基一年,明宗的养子潞王谋反,率军攻进洛阳。

    这雍王便是潞王之子。

    潞王的女儿则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中兴皇太后。

    潞王图谋大位,他的一双儿女却拥戴宋王。後来宋王复辟,二次登基,雍王功不可没。但因已封无可封,只能赠予王府宅邸一座。

    沈倬与母亲从西角门进了王府,果然如那王公公所说,一旁站著几个身穿短袍的小厮,其中一个上前来查问门牌,便带著母子俩进了南院子。只见宽敞整洁,松竹翠绿。左边一排长屋,沈倬还心想大约就是这里了,那小厮却笑说:「这是杂役房,後头还养马哩。」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穿过许多亭台楼阁、水榭画舫,无一不精致典雅,看得沈倬眼花撩乱,忍不住赞叹:「娘亲,这里可真漂亮!」沈倬说著,想到:王府都如此富丽,皇宫又该是什麽模样?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院,院里一座书斋,上挂著一匾,写著「含贞斋」。那小厮将人送到,便告辞离去了。周氏环绕小院一周,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道:「看来是修葺过了!」沈倬却早已按捺不住,推开书斋的木门,走了进去。里面布置简单,却乾乾净净的,像用心洒扫过的。书斋两侧皆有小厅堂以供起居,十分舒适。

    沈倬高兴地往床榻上一座,又雀跃地跑出书斋,向院子里的周氏高声嚷道:「娘亲,快进来,里面可舒服了,昭儿第一次住这麽好的房子!」说著也不等周氏回应,又自顾自地窜进室内。

    这时候的沈倬已不记得,在他还是婴孩的时候,便住过比雍王府更大、更加金碧辉煌的居所;他更不知道,二十年後,他将住进宏伟壮丽、时人誉为「天下之美、古今之胜」的京郊柏舟园。

    而此时,在沈倬所无法窥见的深宫内苑之中,好学的天子正坐在书房里、茶烟中,手执《汉武故事》一卷,读到「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眼前忽然浮现一张孩童稚嫩的脸庞,清秀的眉宇下镶著珠圆玉润的双目。

    想什麽呢?李豫不觉失笑。回头对一旁服侍的宦官说道:「朕方才一恍神,似乎又作了个梦。」

    「陛下梦见了什麽?」

    李豫闭上双眼,沉静地笑道:「朕梦见琳宫梵宇,听闻宫莺报晓、水声潺潺,待走得近一些,芙蓉出水,莲叶田田……」

    作家的话:

    青玉玦8

    多年以後,李豫将京郊新建的园林题名「柏舟园」时,沈倬在一旁问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吗?」

    李豫笑意盎然:「不,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维我仪。」

    沈倬撇嘴:「昭儿可不记得什麽时候髡彼两髦了。」

    李豫哈哈大笑:「是没有髡彼两髦,不过梳著丫髻。」

    已经束发系冠的沈倬瞠目:「什麽丫髻?那是总角!总角!」

    不管未来的沈倬如何分辨,十五岁以前,懒散替孩子梳头的周氏,的确偶尔在没有铜镜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把沈倬的总角梳成了丫髻。

    其中有一回,是在净山寺的某个早晨。这天,沈倬在梅花林里遇见了做青衣仆役打扮的李豫。

    还有一回,是在建德十三年正月七日。

    正月七日,俗称「人日」。大清早的,沈倬便听见周氏吟道:「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後,思发在花前。」这是隋代诗人薛道衡的诗,诗意以思乡为主,沈倬父亲在世时经常吟咏。

    沈倬听见母亲吟诗,心里知道母亲这是想起往生的父亲了!便走到周氏跟前,问道:「娘亲,昭儿想今日春光甚好,不如到处走走看看?总好过闷在院子里。」

    周氏抬眼看著沈倬明亮的双目,宽慰地笑了:「娘亲不觉得闷,昭儿若是读书累了,便出去走走吧!顺便买一些煎饼回来,也算过了这个节日。」

    沈倬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半是撒娇地说:「娘亲和昭儿一块儿去吧!」

    周氏笑了笑:「快去吧!」

    沈倬只好自个儿嘟嚷著,闷闷地走出含贞斋。

    自从来到京都,娘亲似乎变得愈发忧愁了……沈倬怀里揣著周氏给他的银钱,慢慢地踱向王府西角门。还未出得门去,便远远地听见人声鼎沸。待走出王府,只见街上商铺林立,人头攒动,一片过节的欢乐气象,好不热闹!

    沈倬在人群中踮著脚,伸著脑袋,左右张望,好几个棚子都卖起应景的煎饼,四处是蒸腾的热气。他心里挂念著母亲,只想随便两个饼便赶紧回去。才走到煎饼摊前,不知哪里燃了爆竹,霹雳乍起,吓得沈倬倒退一步,碰巧一个大汉匆匆忙忙地经过沈倬身边,撞了沈倬一下,小身板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地,那大汉却好似没事的人迳自匆匆忙忙走了。

    沈倬赶紧要爬起,一双大手却从身後环著两胁,把他抱了起来。

    「你这小举人,不在家好好读书,跑出来闹市寻热闹?」

    沈倬抬头,便望见一双含笑的眼睛。

    仔细一看,竟是先前在净山寺见过的青年仆役,只是今日打扮却不同了,一身华贵,身後还跟著几个仆从、护卫,隐隐将纷乱的人潮隔开。

    那青年将沈倬拉进怀里护著,一只厚实的大手搁在他的肩背上。

    沈倬顿觉一股热气烧上脸颊。那边青年却浑然无所觉,只待人潮稍散,低下头来,冲著沈倬直笑,问道:「怎麽不在王府里待著?」

    沈倬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娘亲让昭儿出来买煎饼过节。」

    这青年哈哈一笑,沈倬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这人笑得真是好看。

    青年转身向身後的仆从拿了煎饼来,递给沈倬,摸了摸他梳著丫髻的头。「中都人喜好人日这天出游,街上人多,莫要留连。拿了饼,赶紧回去吧!」说著便牵著沈倬的手又走回王府。

    「回去吧!」

    沈倬低下头,傻乎乎地看著怀里油纸包著的热腾腾的饼,待回过神来,那青年一行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沈倬慢慢地走回含贞斋,周氏正坐在廊下缝纫。

    沈倬摸了摸怀里还热腾著的煎饼,快步走到廊下,高兴地笑了:「方才遇到一个好人,送了昭儿煎饼。」沈倬扬了扬手里的煎饼,献宝似的。「那人上次在净山寺见过的。」沈倬细白的脸蛋上充满了天真的欢愉,娇嫩的童声欢快地说著那「青年仆役」今日穿著如何华贵。

    只是那只厚实的手,沈倬却略过了,彷佛这件事原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又好像有一种隐约的情感让他本能的这麽做了。

    夜里,沈倬躺在床榻上,闭著眼睛,却觉得眼前一张俊逸的脸正冲著自己笑。睁开眼睛来,侧身躺著,室内黑黝黝的,沈倬忽然想起高适作的一首诗: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这像是个绮丽的预兆,两人原已割裂的命运又一步一步交错在一起,待察觉时,已难分难舍……

    作家的话:

    青玉玦9

    这天夜里,李豫召来瑾妃,却只是一个人在案前读读写写。瑾妃端著一盏热茶走来,送到李豫手边,不经意瞥见案上摊开的宣纸上正写著:「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瑾妃好奇地问道:「陛下这是想去西山游猎了?」

    李豫端起茶盏:「不,朕想和少年去饮美酒。」

    「谁家的少年能得陛下如此青睐,真是三生有幸。」

    李豫眼睛熠熠地生出光彩,他的目光停留在北窗交错的窗棂上,窗外月明如洗。「唯觅少年心不得,其馀万事尽依然。」

    瑾妃听不懂诗赋,茫然地望著年轻的帝王。李豫只能无奈解释道:「只是想见的那少年并非那样容易见到。」

    「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吗?」瑾妃娇憨地问道。

    李豫微微一笑,看了瑾妃一眼,淡淡地说道:「夜深了。」然後对一旁的宦官交代到:「送瑾妃回宫。」

    瑾妃眼底流露出明显失望的神情,但仍乖巧地行礼退下。李豫独自坐著,好像想著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没想,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外头是雨声?」

    随著绵绵细雨而来的,便是「立春」了。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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