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5

    古来立春便是十分重要的节气,预告著一年农事的开始。因此,身为帝王的李豫不可免俗的要同历代的圣王一样,率领著一群大臣到南郊祭祀,还须亲自扶著铁犁,在田地上象徵性地做出耕作的样子来。

    「立春」一到,「春闱」也就不远了。

    本朝常科考试分作乡里小试、各州贡举、礼部省试、御前殿试。

    乡里小试考帖经、墨义、诗赋,须熟读经书注疏、文辞典雅。各州贡举则考明法、杂文,依照对法令的通透程度与书疏的文理通顺与否评定等级,只有上上级能够参与礼部省试。礼部省试连考九日四场,分别为:论、经义、方略策、时务策,择思路清晰、见解卓越者,甄拔四十馀人,因通常在二月举行,俗称「春闱」。

    东风解冻,蜇虫振动翅膀,破土而出。沈倬在贡院待了九日,出来时头昏眼花的,只想裹上暖和的被子,好好睡一顿饱觉。回到王府含贞斋,在周氏关切的目光下囫囵吃了碗稀粥,随意梳洗一番,便摇摇晃晃地倒在床榻上呼呼大睡。周氏看著孩子的模样,拿了条乾净的布巾,细细地替小孩把湿漉漉的头发擦乾。

    沈倬这一睡,还真的睡了好几天。中间起来喝了几次水,小解了几次,迷迷糊糊地喝了几碗不知道什麽的汤汤水水,又窝进被子里去。

    周氏心疼地照料著,待沈倬养足精神,竟然已到了上巳了。

    三月上巳,家家户户登高袚禊,士民皆出於江渚之间,传杯递盏为乐,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说的便是上巳这天於曲水边流觞饮酒的景象。至於仕女也往往趁著此日相携游春取乐,张乐於流水之滨。

    沈倬和母亲在王府中找到一株桃花树,接了一些花瓣回来,洒到浴桶里。母子俩用桃花水沐浴,洗去身上的秽气,并坐在檐下吹著和煦的春风。

    沈倬犹犹豫豫地,问道:「娘亲有心事?」

    周氏好笑地眨了眨眼:「哪里来的心事?昭儿这是怎麽了?」

    「自从来到中都,娘亲总是一个人出神,不知道想些什麽。」

    周氏微微笑道:「烦恼自然是有的,尤其想著盘缠告罄,回幽州路上──」

    「不回幽州!」还不等周氏说完,沈倬连忙嚷嚷:「昭儿不回幽州!」

    「不回幽州,那要去哪?」

    「就在中都住下!」

    周氏摇摇头:「中都米珠薪桂的,哪里住得起?」

    沈倬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昭儿不喜欢幽州。」

    周氏长叹,抚了抚孩子低垂的小脑袋:「你这孩子真是……」

    沈倬撇过头去,执拗地说:「昭儿讨厌幽州。」

    周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室里去了,只留下沈倬细数著廊前阶下的青苔,心里万分委屈。他想省试的题目对他来说还是勉强了些;作论和经义不难,方略策也有父亲沈用和当年写下的眉批札记,可是时务策却困难了。若说考前有八分把握,考完仅剩五分了,不免忐忑不安,若是落榜,恐怕真要如母亲说的那般回幽州去了,幽州……

    不,他无论如何不回幽州!

    沈倬站起身来,也不跟母亲知会一声,便自个儿走出含贞斋了。

    走出来不过一时脑热,过一会儿,站在暮春三月的园林里,踌躇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好。

    「有这样閒情游园,想必考得是不错的了!」

    沈倬忽然听见背後传来这麽一声,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去,身後站著的,正是那曾扮作仆役的青年,这日竟套上一身宦官的穿戴,身後站著迁入雍王府那天见过的王公公。

    沈倬呐呐地问道:「这位哥哥到底是仆役还是公子?是宦官不是?」

    那青年爽朗一笑,拱手作揖:「在下籍贯中都,姓李名豫,双字如之。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

    沈倬歪著头,想了一会儿:「豫,顺以动,故天地如之?」

    李豫双眸一亮:「正是。」

    「沈倬,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双字昭回。」沈倬也学著李豫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拱手报上名号。

    「昭回、昭回──」李豫听了,沉吟了一会儿。

    不知是什麽奇妙的念头,沈倬又说道:「小名昭儿。」

    李豫听了,笑说:「昭儿!这名字取得可真是不错!」

    少年时候,沈倬无数次听见李豫这麽赞道,他想那一声声的「昭儿」里满溢著柔情;待他长大一些,终於知道,那一声声的「昭儿」里,不仅是温柔似水的情意。

    作家的话:

    青玉玦10

    「凡是省试落第的举子,皆可入国子监,每月配给廪米。昭儿若想准备下科再考,当可留在中都。」听李豫这麽一说,沈倬赶紧回去和周氏商量。周氏仔细思量,也答应了。不管上榜与否,左右不用再回幽州,沈倬便也放宽心来,省试发榜这天也就不急著去看,知道自己榜上有名也不显得十分欣喜,一派从从容容的模样。周氏在一旁打趣说道:「他人下场,欲衣锦还乡;昭儿下场,欲背井离乡?」

    省试发榜後,不久便到了四月初的殿试。卯时一到,通过省试的举子便依榜上名次行列整齐地等候在东华门外,礼部一一唱名,鱼贯而入。崇政殿前设车驾仪仗,殿内丹陛正中则是天子御座。举子三呼万岁叩拜後,各就试案,坐地盘膝,将笔砚文具一一陈列在几上。

    殿试仅考策论一道。卯时二刻,作乐鸣金,试题发下。本来不抱什麽希望的沈倬一看见题目便乐了。

    题目是:王无罪岁。

    联想到今年立春前後的大雨,沈倬忍不住腹诽:这皇帝到底想让人颂扬呢?还是直谏呢?想著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御座,只见一男子衮服冕旒,样貌看得不甚清晰。连忙又低下头去,提笔属文。

    三日後,参与殿试的举子再次进入皇城,赐宴於曲江之畔。

    前朝曲江宴纯属游宴,本朝则是变相的殿前御试。若说三日前的策论试的是才略,这日试的则是人品才情。

    开宴前,新科贡士先至崇政殿,帝王寒暄後问时事见解,举子则依名次应对。

    宴会上,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均会到场,家中有闺女尚未出嫁者,往往藉此机会物色良配。宴席撤下後,歌舞上场,延续前朝风气,由最为年少的儿郎任「探花使者」,在园中摘采名花。其中一朵先献给帝王,献花时随意说一些吉祥话。其馀分给诸位进士佩戴,进士各自簪花一朵後,则作一首应景的绝句。宴会後礼部收集这些绝句,誊写後张贴在贡院之外。皇帝则在曲江宴上就近观察这些读书人的谈吐、才情、品貌等,综合探花绝句、先前礼部省试成绩及殿试上策论表现,排定名次,钦定魁首。

    建德十三年的曲江宴,成为当年中都贵族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皇帝仪仗一到,三呼万岁。沈倬老老实实跟著身边的大人磕了头。起身後,抬头一看,差点反应不过来。

    殿试时远远的瞧不清楚龙颜,如今靠得近了,五官清楚了,只能硬生生把差点出口的惊呼给吞了下去。那五官曾出现在净山寺纷飞的梅花里,曾蓦然回首出现在熙攘的闹市里,曾出现在自己梦里,曾出现在雍王府的小园里……

    就在沈倬惊疑不定的时候,年轻帝王扬起唇角,神情显得颇为愉悦。

    沈倬只好战战兢兢地坐著。

    各色菜肴一一呈上。沈倬碍於凳子颇高、脚不著地,又苦於胳膊短小,只能眼巴巴地盯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有心无力。李豫瞧见沈倬可怜的模样,不觉轻笑出声,於是招来一位宫女来替他布菜。这布菜的宫女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一旁公公报的菜名都是龙凤、如意、八宝之类,她却不说那些拗口花俏的菜名,只问:「大人吃鸡吗?」

    说到鸡,就让沈倬想起自己养在家乡的公鸡,名叫大毛,看著那宫女笑容亲切,也忘了自己和谁同席,童言童语地说道:「不了,吃了鸡,大毛会伤心的。」

    那宫女当然不知道大毛是何许人物,只是笑容可掬地问:「大人吃鹅吗?」

    小时候,沈倬看见人吃鹅肉,嘴馋得不行,牵著周氏的袖子讨鹅肉。那年寒冬,周氏把银钱都换成御寒的棉衣,哪里还有馀钱?便哄著沈倬说:「王右军书法冠绝天下,全得力於白鹅,要是吃了鹅肉,小心王右军作祟,让毛笔秃掉。」小沈倬心想毛笔如此昂贵,为了一口鹅肉而秃笔,实在不划算,从此打消了吃鹅肉的念头。

    此时看宫女姊姊亲切,又把心底的话老实嚷嚷了出来:「不行不行,吃了鹅,惹王右军生气,小心毛笔秃掉。」

    靠得近的一个举子,本来夹了一块鹅肉放在碗里,这下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大为窘迫。

    那宫女面不改色,又问道:「那大人可吃鱼?」

    沈倬看了鱼,便想起小时候母亲带著自己在河边洗衣,一边洗衣,一边教自己诵读「关关雎鸠」。平川镇的河水清澈见底,游鱼从容,看来鲜嫩肥美。等沈倬学会拿竹竿钓鱼时,便持钓竿坐在一旁背书,等那「愿者上钩」的来客。

    娘亲很喜欢吃鱼,沈倬想到。

    「娘也喜欢吃鱼的。可惜了,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说完,这位年幼的准进士便放下了筷子,对那整桌菜肴兴致索然。

    天朝以孝治国,百善孝为先。一个读书人可以愚笨,但不能不孝。

    这下子,连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该吃饭好还是不该吃饭好了。

    这次闻喜宴,创下了历史上残羹剩饭最多的一次纪录,直接导致了建德十六年颁布的诏令:此後凡是新科进士的家中有高堂父母在中都者,一律由宫中赐四样菜品,以弘扬孝道。那时已成为帝王跟前宠臣的沈倬还叹气:「早知如此,当初应当再晚三年考,白白浪费一桌好菜。」李豫听了,也不看时间才巳时一刻,便吩咐道:「传膳,鸡鸭鱼肉要一应俱全。」王元时站在两人身後,心下暗叹:陛下真是一遇上沈修撰便闹疯魔!

    作家的话:

    青玉玦11

    所谓「谷雨三朝赏牡丹,立夏三朝看芍药」,时值春末,牡丹开得正好。且开国以来,举子之中多士族子弟,三甲以内多为书香传家。文人崇尚於花间吟诗作对,品鉴名花如同分茶一样是读书人必学的技艺,多数人家中都有那麽几盆娇豔富贵的牡丹。

    探花使者采牡丹,这几乎是每年的惯例。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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