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3

    青玉玦5

    离开茶棚後,周氏牵著沈倬走过五丈坊。中间经过一座石桥,微冷的清风徐徐吹来,河堤上的杨柳伸出千万条丝绦热闹地嬉戏。一路上,沈倬不掩饰孩童心性,东望望,西瞧瞧,那些香料铺、匹帛店、茶馆食肆都吸引著他童稚的目光。又看见了书籍铺,沈倬一面跟上母亲脚步,一面暗暗记在心里。

    出了城,又走了好一段路,人声喧嚣归於寂静,远处传来空灵的钟声。周氏低头替沈倬擦去额上的汗珠,说道:「净山寺荒僻清幽,不致於耽误了功课。」沈倬点点头,听任母亲安排。

    进了寺,和门口洒扫的小和尚说明来意,那小和尚好奇地打量了沈倬几眼:「这麽小的相公,那该是佛祖庇佑,生来夙慧。」沈倬笑了笑:「小哥哥这般年纪便有缘侍奉在佛祖膝下,想前世必是净瓶里的柳枝,佛缘深厚。」

    这时住持正好迎了出来,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周氏赶紧拉著沈倬见了礼。

    那住持打量沈倬几眼,叹道:「多年不见,竟然长这麽大了。」

    沈倬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母亲,周氏这才解释:「这位住持和你父亲也算故交好友,幼时还抱过昭儿,只是昭儿那时太小,怕是不记得了。」

    沈倬大为讶异,又多看了住持几眼。那住持对著沈倬和煦一笑,唱个喏後说道:「夫人请随老衲来吧!」便引著母子俩到内院厢房。

    净山寺位在京畿,每到春闱总有许多士子寄居。秋闱才放榜,周氏便修书托人先送来净山寺,替母子俩留下一座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梅树,尚未开花。此时已是申时了,日光斜照著梅花树,树干的阴影映照在地,像极了一笔浓淡恰到好处的勾勒。

    周氏吩咐沈倬洒扫,自己与住持站在院子外叙旧。沈倬也没多想,只按照母亲的交代走到井边打了水後,仔细将内外清洁一遍,开了窗透气,正好看见住持离去,母亲周氏的背影停伫在梅花树边,不知在想些什麽。沈倬窥见周氏伸手抚触苍劲的枝干,低声哼起江南小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回想起来,在沈倬短暂的童年里,曾无数次听见母亲唱起这首曲子。每当此时,沈倬心里便说不出的伤心难过。然而究竟是在难过什麽呢?这时的沈倬只能透过窗楞远远看著周氏站在梅花树下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房里的书案边,将行囊里带著几本经书来出来温习。

    几日後,周氏因著一些净山寺的香客介绍,找了个针黹活计,白昼时便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做女红,偶尔抬头考校沈倬诗文经义。转眼间,已是深冬。

    夜里大雪绵绵,热闹了一宿。清晨时分,曙光打破阴暗的天际,照进沉沉的睡梦中。沈倬梦见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之上,扁舟两旁开满了粉嫩的、雪白的、艳红的各色荷花,还有那高高举起的莲叶婆娑摇曳,一颗颗饱满圆润的的莲子蹦蹦跳跳地落进水里。他在梦里睁开眼睛,原以为会看见夏日明亮的日照,却只是满目璀璨的夕阳正闪烁著炫丽的金色光芒。奇异的是,一片翠绿的叶子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飘了下来,沈倬伸手去抓,那片叶子却在半空中忽左忽右地飞舞,怎麽也捉不到。他感到有些气恼,委屈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梦却醒了。

    醒来以後,沈倬摸了摸胸口,竟感到一丝怅然。

    每日五更不到,沈倬便睁开朦胧著睡意的眼眸,悄悄起床,摸黑叠好被褥,再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洗脸。天冷了,水也冻人,往往一撩起水,便寒得发颤。日後沈倬将这些当作趣事告诉九重宫阙上的那人,却见那人眼底不见笑意,只有无尽的忧伤,他会用双手捧著沈倬的脸,像是这样就能捂热那早已过去了的冰冷。

    沈倬洗了脸,回房去点起细细的腊烛,就著微弱的烛光看起书来。不觉曙光慢慢照亮了窗格上深深浅浅的木纹,周氏也起身梳理好一头夹著些许白发的乌丝,绾好发髻,去张罗早晨的点心了。

    待吃过点心後,沈倬继续读他的书,读著读著,忽然又想起早上那段奇特的梦境,一时神思恍惚,索性放下书卷,向母亲说了一声,往观音殿走去。

    观音宝殿重檐歇山,粗壮宏伟的梁柱与层层挑出的斗拱构成庄严的气象。殿内正中一座白玉雕成的观音,轻裾飘逸,衣纹蜿蜒,颈项上装饰著华美富丽的璎珞,敛目垂首,笑容慈爱温和,斜欹在嶙峋的山石上。恭敬地上香膜拜後,沈倬看了看天色明媚,便信步在寺里胡乱走动。

    净山寺位在京郊,邻近中都,平日里香客来来去去的,也就积攒了不少香油钱。历经多次重修,如今规模宏大。沈倬在观音殿附近旋了一遍,正觉得无趣的时候,却忽然一阵清香随著凉风而来。循著清雅的暗香,原来殿後一条小径里已绽放了香雪似的梅花。再往深处走去,只见一大片的梅林间坐著一个破旧的亭子,亭子旁种著一株枯槁的老榕,榕树上竟挂著秋千。

    他扯了扯麻绳,高兴地坐了上去。

    眼前所见真是如同白乐天说的「梅花处处吹」了!

    沈倬想起母亲常唱的江南小调,一时兴起也捏起吴声的调子唱了起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不一会儿,灰苍苍的天际飘下片片细雪,沈倬唱了一会儿,跳下秋千,却听见有人在近处交谈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住持带著几个香客,正在不远的地方说笑。

    其中一个人身著锦衣,苍颜白发,仔细一看那眉眼鼻嘴,分明是不久前在茶棚偶遇的老汉。

    老汉身边还站著一个穿著仆役装束的青年,身形挺拔。当沈倬看向他时,他的眼珠子也正好转向沈倬,带著笑意的目光在这冰冷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温暖。怪的是,待沈倬走进一些,看清那人黯黯生辉的瞳仁,鼻间竟彷佛闻到了清雅的荷花香。这是多麽奇异的事啊……

    回头沈倬向周氏说起这段奇特的经历:「那老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物,让住持带著,不知是哪里来的高官显贵。旁边那哥哥长得高大又威风。」沈倬双手挥舞比划著:「真的,他长得可真高,比那日茶棚里见到的老汉还高上不只一个头。笑起来可亲切了……」

    周氏好笑地看著蹦蹦跳跳的孩子:「昭儿光顾著看客人,还记得向住持师父问好?」

    沈倬用力点头,头上的丫髻摇摇晃晃:「有的,有的,昭儿记得,住持师父还摸了摸昭儿的头,说了好长一段阿弥陀佛。」

    沈倬没说的是,当住持师父念著阿弥陀佛的时候,他却忍不住看向那青年仆役的手。

    那是一双绝对养尊处优、不曾劳役过的手。

    作家的话:

    青玉玦6

    这日休沐停朝,李豫换了一身青衣,扮作仆役模样,宣召吴铮进宫,接著君臣二人一起微服前往郊外的净山寺。

    净山寺住持经常从来往的香客口中听见吴铮在朝中的作为,平日里也有几分仰慕,这才亲自带著吴铮在寺里走动。却没想会在梅林之外听见隐隐约约的歌声,嗓音细柔,唱的竟是吴侬软语。住持赶紧道了声:「阿弥陀佛。」走得近了,看见沈倬这个总角小儿坐在秋千上,天真可爱,又道了声:「善哉善哉。」

    吴铮远远一看,也认出几日前茶棚里的黄口孺子,於是附耳对李豫说了几句,李豫低声问道:「真是当日茶棚里的孩子?」

    住持疑惑地看向两人,吴铮赶紧说道:「几日前因缘际会,与这孩子曾有一面之缘。」住持听了,又是一句:「善哉!」

    李豫远远望著沈倬,忽然说道:「想来我与这孩子也算有一面之缘!」

    还不待吴铮问起,李豫便接著道:「真是像极了那夜梦见的文殊菩萨座下的金童了。」然後转而向住持问起:「这孩子如何住进了寺里?」

    「那是应考来此寄居的士子。」住持接著说道:「幽州解元沈倬。」

    吴铮愣了半晌:「真想不到,竟然也是应考的举人。」

    这住持又接著说了下去:「这孩子极为聪慧,心若明镜。来的那一天,厢房内外清洁,都是亲力亲为,不曾劳累到他母亲。听底下子弟说,用膳时,也必定等候母亲先尝。」

    「果真如铁心所言,当真聪明伶俐!」李豫大赞一声。

    吴铮心里揣度,如此伶俐又纯孝的孩子,想必他日大有可为,便跟著点头说道:「即使明年春闱因为年幼落榜,既然是举人身分,或许能提交吏部备选。」

    不一会儿,灰苍苍的天际飘下片片细雪,沈倬跳下秋千,瞧见梅花林中诸人,有些惊讶地看了吴铮一眼,又微微打量了李豫一会儿,便整了整衣服,向住持师父问候了两句後离去了。

    李豫看著沈倬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又在寺院里走了一会儿,伪装青衣仆役的李豫跟著吴铮离开净山寺,住持一路送到山门。临走时,住持突然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春闱,净山寺虽然位於京畿,但离贡院也有好一段路程,京城内客栈价钱不低,方才那孩子的母亲虽寻了做针黹的活,房钱怕也是难以凑足的!」

    这番叹息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缠在手指头上,虽然不算什麽妨碍,搁著却又让人心烦。李豫想过最不高明的作法就是在春闱之前送一笔房钱赠予那母子。但是,他是个皇帝,少年即位的皇帝。他已经习惯将任何关於一己之私的小事用一种更宏观、更有远见的眼光来看待,一对母子进京赶考的困难,代表著背後无数贫寒出身的读书人的困难……想著想著,李豫又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出不来的梦幻中,耳畔始终萦绕著孩童清脆悦耳的笑声,眼前老是那小童有些羞怯地看著自己的眼神。

    这夜,李豫躺在後宫香豔的软榻上,侧过身来,一手支著头,对身旁娇滴滴的瑾妃说道:「朕今日又作了个好梦。」

    「陛下作了什麽梦?」

    「朕梦见了一片梅花盛开的林子,清香幽远。」一位梳著双髻的小童站在白玉阶上,忽然一阵风来,吹乱了点点的、分不清是花是雪。

    童子站在盛开的梅花之间,漆黑乌溜的双眼弯成月牙的模样。

    瑾妃笑问:「梅花林子里莫非有美人?」

    李豫闭著眼睛,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说:「美人,是美人,真正美目盼兮的一个美人。」

    几日後,一道谕诏下来,工部赶紧著人前往修缮埋没在荒草之中的雍王府,接著划分房舍,制办杂货;礼部则在京师各城门张贴布告,又派遣小吏至京畿几座寺庙、道观宣读谕旨。

    去给观音上香的沈倬兴高采烈地跑回寄居的小院:「娘!娘!」

    周氏诧异地看著他一路跑进院子,中间还拌了一跤:「仔细些,莫摔伤了!」

    「娘!好事!大大的好事!」沈倬手舞足蹈地说:「谕旨下来,开了雍王府的门!」

    周氏听沈倬没头没尾的说,全然摸不著头绪:「什麽谕旨?慢慢说。」

    「皇上下了谕旨,整修雍王府,凡是应考的举人,都能住到五月甘棠宴後!」

    周氏望著儿子因为兴奋与狂喜而通红的面孔,眉头微皱:「雍王府?」

    沈倬定定地看了母亲半晌:「是呀!娘亲不高兴吗?」

    周氏垂著眼睑,轻声说:「高兴,娘亲高兴极了!这不是太过高兴,一时反应不过来吗?」

    沈倬笑道:「娘亲,皇上真是好人。」

    「是呀!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昭儿得遇好买家,真是可喜可贺。」

    多年以後,沈倬依然清晰地记著周氏说这段话时欢快的模样。直至周氏往生,沈倬都不曾想明白,一个柔弱的女人如何将层层叠叠的忧伤藏得那样的深。

    作家的话:

    《御宅屋》

    
猜你喜欢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