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玦》分卷阅读2

    青玉玦3

    这日早朝,李豫记得应当是深秋了,大殿里的金砖显得僵硬而冰冷,金黄灿亮的雕梁画栋彷佛都要结出霜来。

    六部尚书依序呈事启奏,刑部提出一个陈年的冤狱,因涉及藩王,争论了一会儿,李豫不耐烦地将眼神从左到右扫过一遍,忽然抬手说道:「虽有一潞王为祸,岂天下藩王皆图谋不轨?先帝亦曾封宋王,莫非先帝也是乱臣贼子?」百官惶恐地纷纷跪下。李豫摆手示意平身,缓了缓语气,才继续说道:「传朕旨意:此事宜发付有司,由刑部严加审查,若有冤情,务必昭雪。若有因潞王株连者,也一一详查,追究事实。」接著便站了起来,殿头官高声喊道:「退──朝──」百官只好再次跪下送驾。

    李豫气冲冲地回到书房,喝了一盏茶,冷静过後,拿起案上的奏章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明年的春闱,正巧殿外太监报说礼部尚书吴铮求见。

    读书人应试的理由大多为了飞黄腾达、封侯拜相,有的假清高则托辞「为五斗米折腰」,只有少数人真正有治国的抱负、安天下的宏愿。那少数人之中,太过柔软圆滑者,容易与世浮沉,庸碌终生;太过刚建正直者,又往往拚得头破血流,早早夭折。当朝礼部尚书吴铮,字铁心,正是那过於刚建正直的一群。先帝曾经摇头叹息:「铁骨铮铮,完全是人如其名、名如其人啊!」经历宦海浮沉,几度生死,年过五旬的老先生瞪起眼来仍旧有著让後生小辈不敢仰视的浩然正气。以他刚正不阿的性情,放在监察院,想必能肃清吏治。不过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帝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明训,想了想,便将吴铮放到了礼部,掌管天下考选、士子晋身之途。

    五年前,吴铮上任礼部,果然不负所望,彻查近年来考场舞弊之事,盘问地方上私受贿赂而泄漏考题的官吏。又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话,取消里正考察家世的办法,寒门子弟纷纷下场,赶来应试的举人涌进中都,一时「麻衣如雪」。提拔寒门子弟,有利有弊。利的是无世家牵绊,能完全为君上所用;弊的是穷苦半生,易受阿堵物的骗诱,心志不坚的人常落得贪赃枉法的结局。

    为求稳妥,吴铮近日常微服出行,只盼望能物色到一些真正的栋梁之材。

    吴铮朝李豫行了礼後,李豫吩咐赐座,君臣相对,李豫笑问:「铁心这几日可有所青睐否?」

    吴铮摇了摇头:「大多吟风弄月之徒。」想了想,又笑了:「不过遇到个黄口小儿,倒是十分聪明伶俐。」

    李豫眉眼一抬:「黄口小儿?」

    「看来大约十来岁,头上梳著说不好算是丫髻还是总角的,一双眼珠子溜溜地转,很是灵巧聪明的模样。昨日微臣到五丈坊门的茶棚去,几个士子高谈阔论。这孩子和他母亲走入茶棚,倒是孝顺,先侍奉母亲坐下,才自己搬了凳子来。过没多久,那些士子当中有人出了主意,说要以江水为题,在座诸人均赋诗一首。後来,这些士子起哄要微臣也赋诗一首──」

    李豫兴致勃勃地问:「爱卿作了什麽诗?」

    「微臣一大把年纪了,哪里敢在这些少年才俊前班门弄斧,自然推却。这时候,一位书生竟嗤笑起微臣是白头书生来。」

    李豫抚掌大笑:「此人若知道爱卿何许人也,当不至此!」

    吴铮也笑了:「接著,那小孩儿突然高声向他母亲问:什麽是白头书生?旁边一个好事的书生回答他:就是应试多次、直到头发都白了还未及第、白首无成的书生。这孩子喔了一声,竟然指著起哄的士子说:那位想必也是白头书生了!所谓老不拘礼,如此不拘礼仪,大概马齿是很长的了!」

    李豫哈哈地笑道:「果真聪明伶俐!」

    「不只那孩子,那带著孩子的妇人也是个咏絮之才。」

    「喔?说来听听!」李豫好奇的想听下文。

    「临走前,那做母亲的低头与那孩童说话,微臣离得近,听得清楚。那做母亲的告诫孩子:做文章只须表面工夫。前朝以诗赋取士,官场大多如这茶棚一般,仅只於雕虫小技却无益於世道民生。」

    李豫惊异的说:「此番言论真是切中肯綮。」

    「那做母亲的又说:自古明君圣主,要的是安邦定国的忠臣,而非舞文弄墨的侍从。」

    李豫高兴地笑了:「想不到!想不到!一个妇人女子也有如此见识!」

    吴铮也笑说:「昔有孟母三迁,这样的女子难怪养出那样伶俐的孩子!」

    「真是有意思,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家!」

    吴铮摇摇头:「看母子俩的样子,应当是从外地来的。微臣听那对母子说话,似乎是要往净山寺去。」

    「净山寺?」李豫垂下眼眸。

    「京郊的净山寺。那里的文殊菩萨听说特别灵验,加上寺里的住持和尚都是些热心人,许多应考的士子寄居在寺中,微臣正想改日趁著休沐去那里看看。」吴铮说。

    李豫抬起眼眸,眸光里闪著笑意。「是吗?」

    当夜,年轻的帝王躺在镂金错彩的卧榻之上,飘飘荡荡的梦境里竟听见了孩童欢快的笑声。这笑声彷佛温泉水般,浸润著他荒凉已久的心。他拨开模糊的薄雾,看见一位梳著双髻的小童站在白玉阶上,手里持著一朵雪白的莲花。醒来後,他愉悦地对著身旁的内侍说:「朕作了个好梦,朕梦见文殊菩萨座下的金童了!」

    後来李豫常想,若是没有吴铮那番话,他就不会兴起到净山寺的念头;如果不曾到过净山寺,他就不会在那片片飘落的梅花间看见沈倬;要是没有见到沈倬,那麽早已死寂的作为「人」的种种**便不会有复燃之时,他可以在高高的御座上安然地做一个无所牵挂的帝王……

    作家的话:

    青玉玦4

    这时候的沈倬还没料想到茶棚偶遇的襴衫老汉在他命运中扮演的牵引的角色,他那麽一次偶尔的调皮,起因不过是厌恶高高在上而轻蔑他人的嘴脸。

    说起沈倬的幼年岁月,那真是一半的颠沛流离,一半的寄人篱下。

    沈倬的父亲名唤沈用和,取论语「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之意,双字士礼,出自幽州蓟城沈家,为清泰年间进士。

    而母亲周婉娘,只是远房的一个表亲,还是那些世族眼中身分低下的商籍。

    就像所有美好的传说开头那样,表亲同居幽州,一个住在蓟城,一个住在城东的平川镇,两人自幼相识,真正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并随著年龄渐长,私下里都有些互订终身的念头。

    但是长大了,就表示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幻一一消灭,最後只馀下门第种种现实的利害关系。沈用和取进士後,回乡待选,等著他的未婚妻不是从小爱慕的少女,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家闺秀。而同一时间,周氏也许配给他人,眼看著就要订亲了。

    沈用和心里一急,毅然决然地抛弃似锦的前程,赶到平川镇,趁著深夜攀墙到周家,到周氏的窗下问道:「婉娘可记得毛诗中的关雎?」周氏听了,打开窗子,对沈用和说:「不记得了。不过只记得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当夜沈用和便带著周氏相偕远走了。

    小时候沈倬听周氏说:中兴十年,正是先帝驾崩那年,沈倬出生了。夫妻俩商议之後,觉得中都恐怕不平静,加上这麽多年过去,总要带著孩子认祖归宗,便收拾细软,回到幽州。沈家老太爷认了孙子,却不认媳妇。沈用和同家里人闹了几次,最终没有办法,也不等沈倬入家谱,便驾著安车,带上妻儿与一箱子旧书,落魄地离开幽州。而这一走,便漂泊千万里了。

    苏州、常州、岳州、邓州……这些还是沈倬记得的,还有许多是沈倬忘了的。那段日子里,有时候是周氏坐在车里抓著沈倬的手、握著一支竹箸习字;有时候是父亲沈用和抱著他说著《左传》、《史记》和乡野奇谭;有时候,宿在郊外,生了火,一家三口依偎在火光前,沈用和咏一首诗、周氏和一首诗,沈倬便听著这些诗词歌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建德五年,岁次壬子。沈用和在扬州染了风寒,竟撑不住,一下子便去了。

    这年,沈倬六岁,已经把《左传》、《史记》、《诗三百》都背得滚瓜烂熟,还能吃力地握著笔杆写上百来字的四六。

    周氏伤心了一阵子,强打起精神,修书一封送回沈家。沈家派了人来办了沈用和的後事,对周氏母子却是不管不顾的。

    周氏仔细思量一番,一天晚上摸著沈倬的头说:「你爹亲生前总挂念著你,总盼望昭儿能读书习字、知晓道理,我总不能让自己耽误了你。」

    隔天便带著沈倬辗转回到幽州,厚著脸皮往平川镇依附娘家兄长。

    舅舅是个厚道人,但是其他周家人却刻薄的很,沈倬同母亲住在周家,仰人鼻息,受人白眼,也只能咬牙忍下。

    沈倬记得,有一回自己贪懒没有将书背好便跑到河沟玩,沟边有许多毛蟹钻的洞,他一时顽皮折了树枝往洞里探去。正玩得高兴,背後让人推了一把,整个人栽进水里。

    「杂种落水了!杂种落水了!」沈倬在沟里扑腾时听见自己的表兄弟这样笑笑闹闹地离开。

    他哭著回家,一路哭,一路抽抽噎噎地说:「昭儿有爹,昭儿不是杂种。」

    那天夕阳红通通地照在周氏憔悴的脸庞上,沈倬仰首对母亲说:「昭儿不是杂种。」

    周氏蹲了下来,坚定而温柔地注视著年幼的孩子:「昭儿要好好读书,读了书就有学问,有学问就是大人了,那时人人看了昭儿都喊大人,谁也不能喊昭儿杂种。」

    沈倬勉强止住哭泣,怔怔地望著母亲:「昭儿要当大人,昭儿不是杂种。」

    周氏笑著楷拭沈倬脸上的泪痕,那笑容胜过春光明媚。

    沈倬忍受著周家表兄弟的嘲弄欺侮,忍著忍著,转眼十岁了。

    一日,沈倬出外替母亲采买家用,撞见几个表兄聚在一起,说什麽「进士」、「明经」的,还说「过了乡试,那就舒舒服服过好日子了」。沈倬一时好奇,回去问周氏:「娘亲,什麽是乡试?」周氏有些讶异,但还是仔细说了俗称进士科的常科考试是如何情形。最後提到:「你爹亲是清泰年间的进士,回到家乡待选,本该入仕,只是……」说著便沉默下来。

    沈倬看著周氏抑郁不乐,有心让母亲欢喜,便发下豪语:「来日昭儿也考个进士回来!」

    周氏愣了愣,手指戳了戳沈倬的额头:「昭儿可真是人小心不小,科考哪里有那麽容易?」

    沈倬嘟嚷:「不过就是写写文章罢了,那有什麽难?」

    周氏抿嘴一笑:「那好,昭儿便去试试,教你知道人外有人。」

    周氏回头和兄长商量了一番,也不知道怎麽说的,竟说得周家族长同意,让沈倬以周家子孙的家世填报上去,并年龄、籍贯等报给里正,又找了些当年与沈用和交好的地方乡绅作保,赶上了建德十年仲冬,让沈倬下了场。

    如果沈倬的年纪再大一些,他必定会发现事情蹊跷之处。然而,这时候的她还不过是个孩子,对於抚养自己长的女子有著强烈的孺慕之情。他依赖著母亲,从未有过怀疑的念头。於是,建德十年发榜那天,沈倬高高兴兴地在榜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回头扑向母亲的怀里。

    沈倬考取了,他那些表哥却落榜了。母子俩住在周家,大部分用度都还是周氏去接了针黹活计攒来的钱,饮食也都是自己在院子里开了小灶。中了秀才後,偶尔会遇上舅母送几盘小菜来,对周氏「小姑」、「小姑」地亲切叫唤,全然没有往日那种丑恶鄙夷的嘴脸。

    建德十二年秋闱,沈倬第二次下场,大约这两年一直拿著沈用和留下的一箱子旧书苦读,平日里蹲在院子捡著树枝在沙地上涂涂写写,自己觉得应当不错,临场表现较前一次沉稳许多。发榜後看了名次,翘著嘴角跟在周氏裙後,显摆道:「娘亲都没见到大表哥那模样,以前瞧他恶声恶气好歹还算实诚,今天好声好气看来却是巧言令色,还说了一堆来日提携帮衬的,昭儿真是一点都不想理睬他。」好在春闱就在隔年,沈倬就算想理睬周家那些突然和善起来的笑脸也没这个閒时间。才刚刚发榜不久,便让周氏带著来到中都。

    於是,大约是在霜降左右,沈倬牵著母亲的手,踏上中都的河岸。回首来时的津口,只见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船只紧紧依偎著;而眼前宽广的通衢上行人络绎不绝,偶尔还有牛车慢悠悠地走过。

    他望著如斯繁华,思忖著:原来中都是这样子啊!这一瞬间,他对著这座陌生的城市产生了难以解释的情感,彷佛自己一出生就注定属於这片土地。他像一片飘盪的叶子,终於落地生根了。

    後来,当沈倬对著天下至尊说起少时踏上中都土地的那一天,不觉轻笑起来:「那时我一下了船,就想啊,要是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那该有多风光?谁想後来是平步青云不错,可是──」说著,懊恼地瞪了身旁的人一眼。「唉──哪里预料得到这些?」

    作家的话:

    《御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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