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尘知道,这不算辜负,他知道宁致远不会怪他。
他终于提步上前,轻轻地叩响了大门。
没人来开门,也没人应声,安逸尘沉吟片刻,微微蜷起手指,他已经将敲门变作捶门。
他终于忍不住喊:“我回来了,致远!”
门内仍然无人响应,门外已经有伪军提枪上来。
“我原是这家的下人,回了老家几年,怎么回来却没人开门?”安逸尘的声音苦涩又惶恐,面对着伪军闪烁着自己的目光。
“这家早就卖了,啧啧,以前还是宁府的祖宅。”一个伪军把枪背回肩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安逸尘,瞧他那副吓得腿软的样子,便毫不把他放在心上。
“谢谢,军爷,谢谢。”安逸尘哈腰倒退着走了几步,方才转身疾步离开。
那个伪军说的话,已经在安逸尘的脑子里绕了几个圈,终于解开了那个颇为复杂的“绳结”。
——宁致远早就离开了,而现在这座空宅,正是二次变卖后的结果。
答案大概如是,安逸尘揪起自己胸前的衣襟,连同贴在自己胸膛上的玉石,一同握进拳里,突然不寒而栗。
你该……还在吧?那么我,要去何处寻你?
没有时间了。
不是我没有时间,是部队没有时间了,毕竟,战争从未停过。
如风中转蓬一般,两人终是各自滚动着,去了不知名又不得见的荒漠。
匆匆的再赴战场,一场场战事剥落着中国的生机。
致远,我要去南边了。
数月后
安逸尘所坐的军车猛的刹了个急铡,坐在副驾驶的安逸尘所属团的团长回头看了一眼安逸尘。
“安连长。”再没有更多的指示,安逸尘已经翻身跳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安逸尘丝毫怜悯不起来,填了他满腔的是急躁的厌怒。
道路堵了,被人的**活活堵死,那些活人似乎毫不惧怕,若眼前这位军官不心软,军车立马就能从他们的腿上轧过去。
溃兵和难民好像无穷无尽的扎堆倚靠在墙角,就这样散乱着却还保持着丘八和百姓毫不沾边,好像溃兵们在维护自己仅剩的作为军人的尊严,而百姓们也不屑于跟混吃等死的兵痞混为一谈。
安逸尘走上前去,踢了某个男人一脚,那个男人肮脏的脸只留两个白眼仁,翻起眼睛瞧了一眼安逸尘,微微蜷起那条被踢的腿,没了别的动作。
“国难当头,好手好脚的,却在这里苟且。”安逸尘鄙夷着,又踹了另一条碍他走路的腿。
“军爷,我们饭都没得吃,哪有力气参军吗?”那完全是一句方言,听起来便是当地人。
“您能让开点儿吗?没瞧儿这个军爷那架子能横担这窄巷子吗?”一旁一个男人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那个男人的脑袋,说话的口气却尽是讽刺,可是那明显的老北平口音不由得让安逸尘怔了一下。
“抬头。”安逸尘盯着那个男人。
“有什么好看的?”那人仍没有抬头,脏污的手指轻轻挠挠头皮,毫不在意。
“快,快抬头吧,军爷要生气了。”刚刚那个当地人见安逸尘的脸色严肃的让人害怕,轻声劝着。
“切。”那人毫不在意的抬起了头。
安逸尘一把揪起了那人的衣领,那人瘦弱的像是一把柴火,挣扎也无用,他被活活从地上提溜起来。
“你他妈还活着?”安逸尘毫不在乎周围的一帮难民和身后的长官,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么一句。
“……你回来了?”刚才还一副不畏不惧的人声音突然颤了起来,他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的人,满是灰泥的指甲掐进正抓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里。
“回哪去?你是不是傻了?这不是咱家!”安逸尘一把抱住了那个男人,“致远,这不是咱家!”
“我知道……”宁致远回抱住那个臂膀宽厚结实的男人,那个怀抱已经太过于陌生,却是自己唯一能抓牢能依靠的对象,“可是你来了……至少,让我看得到一个去处……姑且,叫它家……”
“对不起,致远,你跟我走。”安逸尘紧紧拥着那把骨头,那人轻飘飘的让自己害怕,那副骨架咯的自己肉疼。
宁致远从安逸尘的怀抱里抢救出自己,沉默了一会儿才张口,“逸尘,爹死了三年了……”显然他有很多话想说,最终挑挑拣拣先对他讲出了这件事。
安逸尘的动作顿了一下,他难过,他觉得自己杀伐决断这么多年后,在听到这个消息仍脆弱的像个懦夫。
只是他再哭不出来,他眨动了一下暗沉的眼睛,拉住了宁致远的手。
“团座,我有私事要处理,告个假,这是我亲弟弟,当年不幸分散了。”安逸尘走到那辆仍在等候开路的军车前,毫不含糊的说着。
团长看了眼宁致远,他那副凄惨的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说了句:“半天够吗?”
那也算是个很长的假了,安逸尘笔直的敬了个礼,说:“谢团座!”
“我们部队驻扎在这里,晚上挤大通铺,你要不愿意就另给你把那间废了的屋子收拾一下。”安逸尘为宁致远翻找着自己的便衣,一件件丢在床上。
“没关系,有床就很好了。”宁致远不自在的站在一旁看着安逸尘,“这是部队,像我这样的闲杂人等……”
“谁说你是闲杂人等了?你是部队家属!”安逸尘转过身来认真的纠正着宁致远,他指指门外的一个正在从厨房进进出出的女人,“你看那个做饭的就是我们这一个兵的妹妹,你就放心住在着吧。”
“那你走的时候呢……”
“你想跟老子走我就带你走,你不想走就安稳的住在这,等老子仗打胜了回来接你。”
宁致远没有应他,只接过门外女人递来的脸盆,为自己洗着脸,洗好后把浑浊不堪的污水泼出去。
洗干净后的宁致远仍然清秀,只是瘦削的很不健康,他淡淡的笑了:“逸尘,你跟以前好不一样。”
“我知道,”安逸尘松了松紧卡在脖根的扣子,说,“我现在变成粗人了,仗打成这个熊样,我脾气自然差了。”
“我明白。”宁致远再次勾起那个无力的笑容,能找到安逸尘已是万幸,怎么还回去苛求其他呢。
不管一个人的性格大变后是更温柔还是暴戾,可想而知那都是曾经过极大折磨后的结果。
“……你要是走了,我跟也不是留也不是,仗也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半晌,宁致远迟疑着开了口,“要不,我也参军吧?反正……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他妈想什么呢你?不可能!”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安逸尘的反应却比宁致远想象的更加暴烈,他莫名吼了起来,盯着宁致远,“战场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给老子乖乖留在这里,就够了!”
宁致远终于不再发声,垂目而坐。
宁致远迎着安逸尘的呵斥,沉默的呆在自己密闭的令人窒息的悲伤里面。
安逸尘不敢让他知道败战累累,几乎看上去一切都已既定,他觉得他现在这幅样子很难为宁致远现在艰难的状态作任何好的改善,更无法用一个看不清的未来来安慰宁致远实际而迫切的伤痛,跟着他从军,这绝不是最好的选择。
宁致远的想法就这么不了了之,而两人也并没有挤大通铺,宁致远每夜独自躺在显得过分宽敞的铺上辗转着。
而安逸尘已经紧接着跟随部队赴往前线,他们一群游荡在生死边缘上的鬼魂只是终日住在战壕里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挣扎1941
**第二次**——只能说**胜的像共军一样惨烈。
皖南事变终结,那不是安逸尘所在部队的战役。尽管国共关系尴尬的厉害,最终的对立看起来也是势在必行。安逸尘彻夜守在战壕之上,至少现在,他的枪口指向的是日军。
安逸尘从前线阵地下来,怀里揣了刚下发的饷钱,往镇里去。
也许当兵的都会经历这么个阶段,从战兢走向暴躁,在看透生死后又一次的走向淡然。
宁致远的脾气也早已不同往昔,谁搭句腔便知,这人骨子里透着股阴坏。
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没有一双手是无辜的,没有任何眼神是干净的。
宁致远身在其中,与前线下来的丘八坐在一堆,那些伤兵总是暴戾的破口大骂,而宁致远通常也是毫不示弱的狠狠损回去。
平日他为军医打杂,给伤兵换个药,洗洗绷带,嘴里也少不了骂着“流脓的畜生”“长瘤子的烂肉”这样的话,也只有每月部队发饷的时候他能高兴起来。
每到那天,安逸尘便会回来把饷钱交给宁致远,他说这是断头钱,趁能多存些的时候就多存些。
“宁大少,安营长回来了。”躺在院门口的一个伤兵扯着公鸭嗓积极的喊起来。
那一声宁大少满是揶揄,宁致远自己也知道,却也权当尊称的接受了。
宁大少出了洗绷带和医药工具的屋棚,顺手便把满手的血污蹭在衣角。
“致远。”安逸尘微笑了一下,脸上的一块大疤瘌难看的跟着抽动起来。
“逸尘。”宁致远也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转身回了屋棚继续清洗。
这两声称谓已经酸的一旁的大老粗们一阵起哄。两人已经这样互相道了十八年,任凭征战再怎么消磨却很难改变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
《御宅屋》